宣纸上有我刚写好的墨字,“念华”二字还没有干透。踟蹰太久,墨点滴到“今”字上,晕开淡淡的墨痕。
我知道有些人宿醉后会丢失一小段记忆,然后早上起来一无所知迷迷糊糊的继续下去;我也知道有些人会酒后吐真言,趁着醉意把心里话通通倾诉。很显然,我是后者,父亲貌似也是。醒来后我一直在想,他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把他的每个字都反复咀嚼得没了味道。原来他有喜欢的人?那为什么我会和她长得像?还是说因为那个人就是我?
不对。我迅速否决了这个的想法,并且很不情愿地接受了那个最可能的设想——他说他总惹她哭,又说找不到她了,看来是有一段深埋心底的青葱情事。为着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被迫分离,于是他抱憾终身,连情义都来不及说尽。
约莫是华国人吧。他对故国的执念,多半也掺杂了爱而不得的执着在。我把毛笔轻轻点在“华”字上。是她总穿白色旗袍吗?是她
喜欢吃红豆糕吗?是她手腕上挎着玉镯吗?奇怪的是,相比黛德琳小姐来时那种愤愤不平的怒气,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情敌”,
我却生不起气来。我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一个平静的局外人。
我一点点在记忆里抽丝剥茧,想要找到更多关于她的痕迹。窗户开着,春风缠住玫瑰的新芽,把宣纸扬起来。我赶忙用手把它按下去,再用红木镇纸把纸张压好。
对了,那个柜子。
今天是父亲出差的第三天,他的行程安排里要外出五天。我折下一朵玫瑰花,花瓣在我念到“去”时耗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尽管没有人,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二楼,推开父亲的房门。年岁渐长,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他的房间了。早春还有些凉意,也许是因为他不爱烧炭火,我总觉得这里比外面冷些。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溢满他用惯的檀香的味道。我心里有点发怵,或许是因为普鲁斯特效应,好像父亲就站在我隔壁一样。
我先是把窗户打开,再慢慢挪到房间南面,站在那个柜子面前。我用手慢慢摸索着那个柜子,想着午夜梦回,他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摩挲着它,借以抚平心中的万千沟壑。外面起了风,带来植物叶片的沙沙声,吓了我一跳。我轻轻握住柜门的铜环,握住通往真相的钥匙,扫去那段尘封往事上覆着的尘土。
吱呀一声,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里面只是静静地躺着些玩意儿。缂丝竹骨团扇被端正地搁在展示架上;粉蓝色的绒花被安放在一个锦盒里,已经要褪了色;沉闷的裙褂被叠好放在最下面,一个没有花叶的玉兰树枝压在顶上。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像灵魂从躯体里出窍,慢悠悠地荡过乌拉尔山,荡过昆仑山,来到黄浦江口,在玉兰树的疏条掩映下,静静地看着那个温柔娴静的东方佳人,和那个光风霁月的东方公子,静静地走过一个个弄堂,踏过一片片干枯的梧桐叶。我心中生不出一丝嫉妒,这一切就像一个午后染着暖香的旧梦,慢慢裹挟着我。
从窗户漏进来的阳光,给一块陈旧的锦缎镀上的金光,我用手抚上去,那种触觉在我心里唤起一种熟悉感。布料的边角处,绣着一个小小的,蹩脚的“念”字。我想是她的名字吧。我的名字就来源于她吗?在我动作间,跌出一个桃花笺,好像还隐隐带着些玉兰的香气。毫不犹豫地,我把它展开,秀丽的簪花小楷温顺地排布在已经发黄的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