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家家都要进山祭祖。
“多谢承望小公子啊……”
山中,秋禾家中三人与“赘婿”承望相互搭把手,沿着那已被新生杂草覆盖的陡峭小道去。
秋禾原以为承望还同初识那样,行动不便,谁知他自打跟着她出摊以来,走路愈发稳当。
她不是没见过那些跛脚了几十年的人,可从不见谁能有如此进步。承望的腿,怕是并非他自己说的那样,瘸了好几年。
不过承望如今在她家,日日勤劳肯干,相处下来,怎么看都是个没有心眼子的淳善之人。
就算秋禾怀疑承望的脚是在进山前不久才伤的,也没什么意义。
她与这搭伙过日子的“夫君”,搭伙逃过官府稽查,也搭伙做生意,恰如其分,二人皆不贪图此外任何东西。
“多好啊,承望小公子身子好得快,如今还能帮着背竹筐……”季桐道,但也怕累着承望,“等下走上这小道,有片缓坡,你到时歇歇,将竹筐里的东西拿给我一些。”
“都行,听您的。”他所走每一步都稳着身体,身后竹筐不重却块头不小,承望身形高大,背着还算合适,若是叫“丈母娘”来,不见得稳当。
一家人走走停停往山上去,很快便听到亲戚们的声音。
“不是?你们家一点力都不出么?!”
“什么叫我家不出力?!我家人少啊!”听这声音,是二伯母的大儿子秋略。
“噗嗤。”秋禾一下没忍住,在竹林里笑出声来。
原以为会被秋良季桐说上一句,谁知这老夫老妻俩,看女儿笑了,也跟着压不下扬起的嘴角。
只剩下承望一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秋略家现在人少……不就少了二伯母一人么?看来没了她这“主心骨”,就有人敢骑在她家头上了。
秋禾一家往前走去,爬上小坡,到了空地上——“好啦,和气生财~我们家人多,我们来帮忙~”
秋略一见是他们家来人,咬着牙一跺脚,手上拿着锄头就准备上前“讲道理”。
“?”承望只看秋略一眼,缓缓放下身后竹筐,从里面取出长弓,问身旁“岳父”秋良,“您说趁今日晴好,在山中抓些野鸡,需要我现在用弓箭射一些下来么?”
秋良点点头。
听他们这话,秋略仍是面不改色,脚步不停,迎面向他们家走来,一锄头下去——勤勤恳恳锄起竹林旁的草。
“干活干活!”
这一次,秋略可是出了大力,“带领”一群亲戚将坟墓附近清理得干净平整【1】。
清扫后,每家都将提前备好的香、纸元宝、纸钱、祭品取出摆好。
秋家人祖上十几代就生活于雁村,年年祭拜的都是这秋氏大祖宗。
开枝散叶去往山外的秋家人也已数不清有多少。今日在祖宗墓前的,是与秋良同父的一大家子。
可惜多年生活下来,儿时关系尚好的亲兄弟,如今不太像“一家人”。
“其实,我没太明白,二伯母那日为何突然跑来闹事?她总不会是为了清明不上山吧?”各自忙活时,秋禾低声问当时也目睹一切的承望。
承望摇摇头:“二伯母那时对你说了什么话?”
……
在被围观的客人揶揄后,二伯母很不是滋味。
她不做不罢休,迈步上前,要对秋禾动手——“妖精,卖点破东西只会亏钱!都是你将我儿子骗去!”
……
“她说,我骗了秋略……?”秋禾想起来。
“我猜啊,是秋略摆摊亏钱了,还要她老人家倒贴。”承望笑道。
秋禾一歪脑袋,不常见承望笑,他这一笑,惹得她也想跟着笑。
多好啊,二伯母如今还能在镇上歇着……
她若是今日上山,也要费好些口舌,实是怕累着她老人家。
秋良点上一大把香,分给各家每个人三支。
秋禾双手接过父亲递来的香,点头道:“谢谢爹。”
季桐转头跟女儿说:“记得啊,跟祖宗说你叫什么名字,把你的愿望原原本本在心里念出来,让祖宗听见,知道了么?”
“好的,娘。”
一大家子人在墓前站成几排,由这次做主的大伯在最前,依次向祖宗介绍今日前来祭拜的都是他的哪位子孙。
也只有秋禾还未离家,才能不被落下,再点上一次名。
她举香,微微转头看向四周,再没有比她年长的秋家女子来祭拜祖宗墓了……
从小到大,她这农家女都是那般有气运。
父母疼爱、能上学识字、有最好的伙伴、被善良的人们喜欢、命中有财……
甚而在受困于律法时,忽然出现了一位愿意陪她搭伙过日子的“新朋友”。
听见周围亲戚喃喃自语起来,秋禾也直起腰默念心中愿望——
“祖宗,小女秋禾,年十八,是您的子孙,我会继续勤勤恳恳,求您保佑我发财发财发财发财发财发财发财发财发财……”
心中想着,秋禾持香躬身祭拜三下,却不小心忘了数数,多拜一次……自幼,爹娘就说拜四次不吉利,秋禾忙接着往下拜,一直拜到十八次,因为她记得爹娘以前还说,十八次最吉祥。
她也默念了十八次“发财”,还不小心在最后几句将这朴素的心愿吐露出来……
一旁承望举香只拜三次,看秋禾不停地拜了一下又一下,想着这山中祭祖仪式真是特别。
他也听着“丈母娘”方才所言,心中默念起来——“小生承望,年二十一,生于隶州,如今入赘秋氏……”
想到这儿,他忽然顿住。
接下来,该说心愿……
他有何心愿?
他捡回一条命、名正言顺有了身份、有了住处……
他还缺什么?
是要隶州那些混蛋死于非命么?
可这是秋家人的祖宗,与山外那些不算人的东西有何干系?
更何况,那些东西还不配他承望下咒。
……
“小生承望,年二十一,如今入赘秋氏。小生愿好好待夫人秋禾,愿岳父母福寿双全。顺吾妻之愿,家业蒸蒸日上、金玉满堂……”
承望不受那条瘸腿影响,直着身子,将深思后的心愿一并默念出。
求秋良全家日后皆顺心如意。
因为承望也知,虽然他与秋禾一向只说二人间是搭伙过日子……
可秋良季桐夫妇俩却再没把他当过外人。
上山祭祖这件事,正是季桐看承望腿脚利索些,主动提出的。
既然官府将这门亲事记下,书册上写着承望的名,他们就算一家人。
既然是家人,就该领到祖宗面前,让祖宗也好生瞧瞧。
让祖宗知道,承望这苦命孩子,挺好的。
保佑他与秋禾幸福安康。
……
众人左手持香,自左向右将香插入土中,心中满含对祖宗的敬意。
墓前摆满一片酒食果点,是后人供先人享用的。
秋禾老老实实跟在爹娘身旁,爹娘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些祭品具体如何摆放,多年来,她还当真不知……
各家轮流向祖宗磕头叩拜完后,便开始烧纸钱元宝,送往地下,叫祖宗有享不完的财富。
也请祖宗保佑保佑我们子孙后代吧!
今日山中清凉,风还不小,为防烈火烧山,还需有几人盯着将余烬熄灭……
祭扫结束,收拾好各家的东西,一行人准备下山。
秋良想着承望走路慢些,便让其他亲戚先去,他们一家走最后。
几家也知如今秋禾挣了些钱,有些本事在身,就没像几月前一样多嘴。
谁知道秋禾会不会拿金钱摆平婚事……
毕竟在他们看来,今日跟着她家人来扫墓的“驾马师傅”也是花了一大笔钱才请上山的。
不过可叫他们失望了,秋禾赚钱是想爹娘过上好日子,而非去行贿。
这承望,更是名正言顺,成了“秋家人”。
“咳咳。”好几家都下山后,似乎还有人没走。
空地处,秋良一家人循声看去。
“秋禾,那我也再不提与你的婚事。”秋略手提锄头,朝这儿喊道,“可我娘是无辜的啊…你就未想过去官府替她说几句话么?你好狠的心啊!”
“是的。”秋禾点头道,有条不紊地背起自己的竹筐。
秋略身旁还站着四叔,他道:“本来你二伯母一把年纪生了小儿子,身体就不好,你还把她老人家往牢里送……人家都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道理,你这姑娘怎么就不懂呢?”
“不懂。”秋禾摆摆手,面对这种蛮横之人,客气没用,那就装傻充愣。
“叔父,山中野鸡肥美,小生可以射下几只带回去么?”承望也学着秋禾装傻,又拿出那把弓,问“岳父”秋良。
“这婚,你爱成不成!”秋略气得跳脚,却还是没办法,他怕承望弓箭无眼,和秋禾一样“蛮横”中伤他。忙抛下四叔,提着锄头就往山下去。
“……臭小子!你四叔平时多担待你家!不要四叔啦?!”四叔看见这曾瞄准过他的长弓,倒抽一口凉气,也是拔腿就跑。
周围清静不少后,秋禾一家才悠悠下山。
行至山腰处,能自一片空旷处远眺雁村美景,再望远些,可见几里外青印寺樱花。
春风拂面,吹开那漫山樱花,掀起一阵阵粉黛浪花。
青印寺不在他们摆摊走的那条路上,日日忙于做生意,秋禾竟忘了春后山寺樱花盛开,还是那日承望先道,才叫她别错过了又一年美景。
岁月更迭,她也见樱花盛放十八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