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见不说话,从树梢一跃而下,走到白玖颜跟前,冷眸半掩,又重复了一遍,“他人呢?”
小寂离从地上捡起那把刀,合上刀鞘,生生开口“他不在了。”
美人如水的眸子微沉,朱唇紧抿,沉默不语。
小寂离把冷刀递给她,有些踟蹰道“听说这刀是你的,还给你。”
美人指尖一顿,“这刀竟未丢掉,百年间未沾血。”
“你去哪了?”
沧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美人回头,见到是个满头银发,胡子花白的老叟,年老却不孱弱也不佝偻,惊喜出声,
“是你,”
老叟却是笑笑,语气认真熟稔,“你的花呢?”
美人手指拂过发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见到还活着的老叟,白玖颜三人都怔愣。
美人明眸乌发,盛颜未变,老叟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颤巍的枯手拿起锈剑指着她,目光变得复杂,剑上倒刻的眸光明明灭灭。
“你是妖?!”
美人紧张慌措,只是点头。
老叟又自喃嘲笑道“你杀了很多人。”
美人急忙上前,“你听我解释。”
她原是攀附在上古玄铁身上的一株藤蔓毒花,随着日月流逝,万物迁移,借着玄铁的神力修炼成妖。
因上古玄铁日间炽盛,夜间骤寒,她的灵力水火相冲,存亡绝续,本就是逆天而行,命缚一线,一到夜间,尤其月圆之时,体内极寒极毒,痛苦不堪,因而她只敢白天出没,喜爱炙热的日耀。
上古玄铁落在这云中重山,那残卷施了术法,无法销毁,她便想着立一方恶名,以慑世人,免扰清静。
江湖称她蛇蝎心肠,睚眦必报,她并未出手也一再强调,近身者死,终是武林中人自负,无人听劝。
月圆之夜,一时大意,未在洞中修炼,暴露在月色之下的身体寸寸附着层层的寒霜,那无穷无尽噬骨诛心的极大痛苦让她再难忍受,与其一直攀附痛苦活着,倒不如死了。
所以她央求了那个圆月幽幽清辉下,高高坐在树梢上的冷漠男子,“杀了我。”
那知他一反常态,收了束手旁观的心思,扛起她一个轻功飞跃丢入一处温泉中,蹲在边上轻笑道“日行一善,赶上小爷心情好。”
直到天亮,她的气色变得温润,依旧动弹不得,只得出声唤他,“可否带我出去,我要晒太阳。”
平日说话轻贱的男子此刻眼神却是深邃又平静,只是脱下外衫将她罩住,送到山顶。
日头正盛,山顶都是一块块平坦的大石块,将她放在中间,男子索性躺在一旁,双手束在脑后,眯着眼看着刺眼的烈阳,漫不经心道“日日如此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他轻轻一笑,“没有么。”
侧过身看着她,“取一个如何,你喜欢什么?”
她心口逐渐温热,向天穹伸出手“像这样”
男子想了一番,声音清冽带笑,“唤枝暖如何,万物有阳,花开枝暖。”
她脸色苍白,没有了恍惚的神思,歪过头认真看他“你救了我,便如再生父母,我喜欢这个名字”,嘴又轻轻动了一下,声音微不可闻“虽然我没有枝呀。”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盲龟”
她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从不对外说真名的男子有些懊恼,“就是说一只看不见的龟百年才能出一次海面,它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师父说我迷途又慢,修道路远。”
她微弱回道“挺好,寿命长。”
后来人群中再相遇那日,他开口便道“明日,陪你看日出如何?”
她千百年间里,不知年岁,看过无数次旭日升起,不知怎的,因他这句话,好像给他什么都可以。
因有人短暂一瞥,看见了她的痛苦。
于是那日发间花儿凋落,她没有失落,只因他没来,有点失落。
那冷刀她出世就带着,若非只有那刀能伤了缠缚在玄铁之上剧毒的藤蔓本体,他是取不走那上古玄铁的。
原本本体已毁,她元神虽虚弱,但总不至于顷刻灰飞烟灭。
途中遇上修行的道士被打成了碎影,恰巧他又路过,元神碎片被收进那把冷刀之中,误打误撞吸附了他身上的灵力,沉睡了百年。
却害了他成这幅老态龙钟模样。
如今看着他拿着剑对着自己,酸涩的情绪压不住,眼眸里氤氲着湿意,她向前一步,剑就刺进了身体。
“那日为何不来?”
老叟急忙丢了剑,如今他于道者,已是穷途陌路,总归与他无多大关系了。
他遇上寂离那几日,时日无多,想着日后让师门知道玄铁下落,这才将刀托付于他。
只是离了那刀后,他修为恢复不少,便知那刀有古怪,追了上来。
初见她时,明明三伏天的夜,她躺在地上像冻僵的枯枝,但发间那朵花白如清濯,她不求救一心求死,便起了恻隐之心。
后来她说没有名字,日光下她发间的花又变得异常红艳,想来可怜,看她喜欢日耀,又想起初见,“枝暖”倒是合适。
但是听她提再生父母,莫名不悦,他虽说活了百年,在人间算得上期颐之年,但心性自认跟面前芳华女子无异,老辈称谓他可不依,遂拂袖而去。
约定日出那日,他原是要去的,一夜突然苍老,功力消散大半,心中慌乱,便只想拿回玄铁完成师命,就这样阴差阳错。
很多年后,和铸剑的老人饮酒,老人便笑道“生死都转一轮了,人世都快忘了,你还在找,仅是为了履诺?”
他性子慢,顿悟也这般慢。
他从第一眼起,对那个不想活的姑娘动了心。
可如今面前是她,却步履难近。
伸出苍老褶皱的双手,“你看,我都这般老了,你还如此年轻”。
即便在前一百年里,他的心境也是个揽镜自顾的少年,那时的他,对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也不会难堪。
又摇摇头,觉着说远了,语气稍沉“人妖殊途,恩怨已了,你走吧,往后不会再见。”
美人怔了片刻,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从前疼痛都不会流泪,如今怕解释不清,又怕解释得太清,没有了牵绊。
“我现在算不上妖,也不伤人,只跟着你可以吗?”
可是越是这么求,越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哭的更加悲恸,大口喘着气,他还活着,此生便不想死,明明离得这么近,却近不得半寸。
猝不及防间,门外飞来一把剑刺进了美人心口,美人身体霎时如烈焰焚烧般,一点点化作灰烬溃散。
哪怕元神灼伤如此痛苦,美人也静静站在远处,望着老叟惨然一笑。
几人都被这一幕吓得呆立在原地。
老叟伸手想要拉住她,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垂下头,握拳的手指尖泛白。
“妖孽,还敢出来作恶。”
白玖颜定眼一看,“又是你们。”
叶风止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君辞,眼神淡漠“他在哪?”
白玖颜不想搭理她,生气道“你们怎可胡乱出手伤人?”
叶风止身后的一名弟子出声,“她身上有我师门印记,百年前被她逃脱了,竟还敢现世。”
白玖颜冷笑“杀生正道,这便是修道?”
叶风止蹙眉“妖魔皆为邪祟,摄人心神,恃强凌弱,若不除之,后患无穷。”
白玖颜疑惑道“我不懂你们修行之人,你们只对降妖伏魔感兴趣,却对因果不闻不问,德行不修只务方术,如何长生得道?”
“此妖杀人,便留不得。”
叶风止眼神变得凌厉,从身后抽出了那把司幽古琴,驭动琴弦,化作无数剑气袭来。
白玖颜火红的眼眸挑起,“你们不是也在恃强凌弱?那便好好教教。”
于是纵身一跃祭下重重一剑,剑气浩荡,有毁灭万物之势,将他们震飞门外。
如今白玖颜解封了经脉,叶风止天赋虽高,但功力尚浅,自不是她的对手。
一旁的老叟眼底都是悲伤,语带颤抖“你不能死。”
两百年归于此刻,步步近死地,原以为生死看淡,到如今才知,一人漂浮于世,实在无趣,他在找她,想此生相渡。
美人强忍着疼痛,施法拿起冷刀,那冷刀便化作一道光芒笼罩在老叟身上,双手轻轻波动,淡蓝细碎的光芒慢慢渗进了他的身体里。
灵气环绕下下,老叟白发化为青丝,渐渐隐化成了年轻俊美的男子。
男子顿时明白她在做什么,却发现无法挣脱这股力量的钳制。
他早该知,那冷刀是她元神的一部分,如今她把灵力渡给自己,怕是强弓弩末,他声嘶力竭疯了般吼喊“你快住手,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美人眼泪一颗颗滑落,“我把欠你的还给你”,只是迟了一百年,如果不这样做,他会老死,而她失去灵识化作草木,不知岁月长,这又有何用。
白玖颜欲阻止却发现布置了结界。
男子的语气变成了低低哀求“你不许死。”
生死时刻,角落里金色的长枪飞出,硬生生砍停了这逆天的术阵。
这上古玄铁铸成的神器记得她的气息。
美人白发白眸,瘫坐在地上,往后闪躲,男子一把抓住她,眸间情绪翻涌,吻了上去。
抚着她的白发,流下两行泪,“我们走吧”。
美人忍不住哽咽,泛红的潋滟眸中是蒙蒙水雾,忍下心中酸涩,哑声道“好。”
目送着二人相携远去的背影,天下之大,两全之法,后续如何,又何需多问。
一旁的小寂离想起刚刚白玖颜把人打的落花流水,小眉头一皱,“玖儿姐姐,你不是说那姐姐是故人吗,哥哥不在,你怎么变得如此凶悍?”
白玖颜不紧不慢道“上次给过你哥哥面子了,说实话忍很久了,动不动打打杀杀的,是得礼尚往来。”
两日后君辞住处,“她们说了什么?”
属下回道“她说上次不打人是给你面子。”
君辞嘴角微微一勾,“退下吧。”
接着宋元上前,提出心中的疑虑,“殿下,玄月派遣大量兵马前往南境,此时皇城空虚,您也下令军队往南境赶去,是为何?”
君辞黯淡的眸中覆了一层黑雾,清寒冷冽,语气有几分疲倦“你可知,为何当初不杀我,而只是瞎眼,为的就是这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