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至夏县有将近二十日的路程。
车行辘辘,代表着贵族的马车穿行的乡间小道上。对于夏县这样偏远的小县来说,即使是容氏这般没落的贵族也算得上当地望族,如今放眼望去的所有土地,都是容氏的封地。
当然,他们只能得到上面的食邑,至于税收、人口之类的资源早已收归国家。甚至仅仅为了留下这些食邑,容氏代代男丁都需上战场博得军功,所以本就人口不丰的宗族,留在族地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容安依靠在车厢壁上,信手翻看着深深刻在竹简上的书文。如果身旁有别人的话,就能看出那用大篆写就的竹简,是方才成书不久的《吕氏春秋》。平整刚劲的秦篆一笔一划的整齐排列在狭窄的竹简上,容安用手轻轻拂过上面的墨迹,最终停顿在最后一个字后,细心琢磨了一下面前那句话的句读,这才将书简卷好。
他与嬴政在六英宫中的谈话已经过去五日,但容安的心中还是回荡着嬴政的话。依照秦律,他这种地位的官职还需要在朝会上商议,然后派信客送王令至家才算正式任命,城郊的冶炼厂已经步入正轨,嬴政又将他隔绝在政治阴谋之外,他无事可做,便想着还未将近况告知父母亲族,便告假归家。
离开前,嬴政又召他入宫,让他莫要担忧朝堂争斗。
“先生只需考虑万民兴衰,如今大秦朝堂不过是江海一瓢,寡人还不用让先生在这种事上费心。”
话虽说的漂亮,可容安知道,这不过是嬴政在暗示他莫要插手如今的朝堂政斗——这与谁都无益。
只可惜,这一打岔,竟然没有机会将询问硝石何时才能送到,不知明年能否赶上春耕。
想到这里,容安轻轻叹了口气,如此看来,那嫪毐恐怕不是这为年轻君王的对手。他撩起帘子向外看去,田野风光尽收眼底,“韩徒,何时可归家?”
韩徒的声音很快从车外传来,“若是催马快走,深夜便可到矢里。”
“既然如此,便去田里看看吧。”容安又拿起一卷书,温声说着,“深夜归家,恐会叨扰大人休息,你先行派人告诉大人,我明早到家。”
“诺。”韩徒应声道。
秋日的田地不似冬日那般萧瑟,也比春日里的点点青翠更显得生机勃勃。夏县比咸阳靠南,尚是粟麦都种,此时已经收割,只有下田还种着菽,冬小麦也快要下种,地里都是刚刚深耕过的痕迹。
虽然没种东西,但深耕的土地也不能随意踩踏——若是压实了,前面翻土的活计就算白干了。
所以,清晨想赶在太阳升起前下地的老农远远看到有人站在田埂底下时,来不及细想便高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竖子!莫要站在那,当心踩损了田!”一边不断的斥责着,一边想这边走过来。
只是当他走进时,才发现这名年轻人即使脱掉了鞋袜,卷起深衣和内衬,洁白的脚踝深深踩在泥地里,小腿的地方也沾了些许泥点,也难掩通身的仪态。
显然,这是一位贵族。
老农紧张的张了张嘴,将后续的话咽了下去,但转念一想大秦重视桑农,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只是态度和缓了一些,没有再高声斥责。
“还请老者谅解,小子刚刚在检查土地肥力,这里田埂太高,伸手够不到,情急之下才踩下来。”容安好脾气的侧了侧身子,让出自己所站的那块空地。
实际上他只是站在田地不种任何作物的防风坡地上,这种梯形的低矮土梁是容安在成为本地农官后所推行的第一项举措。因为夏县人多地少,每户能分得的上田有限,这里也不是有稳定罪奴,用来垦荒的边境地区,壮劳力还需要服徭役,所以即使经过几年深挖引水渠,改良引水设施,这里的产量也仅勉强维持在不饿死人的边缘。
为了能更好的保持肥力,也为了能够合理增产,他才建议本地的县官推广这种名为三甽三垄的耕作方法。
漫长的岁月不仅给了容安波澜不惊的灵魂,同样也赐予了他庞杂的知识和卓越的眼界。在他看来,两个世界的文化差距不大,有很多地方都几乎一样,所以他曾经经历的技术变迁,在这里同样可以得到发展。
他当然知道百姓们在夜以继日的劳作中可以总结出更好的耕作方式,但当他看到因为浇灌不足而蔫头耷脑的作物,和坐在田垄边数着寥寥无几的颗粒落泪的百姓时,他好像将所谓的世界法则忘的一干二净。
天道当然鼓励他行利民之事,但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固有发展规律,随意改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顺天而为不仅要顺应天道,也要顺应世界法则。可容安的师尊在收养他时,便教导过他,“道友们都说,修行,并不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是为了让世界不改变我们。阿安,但这样我们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时那位容貌已经永远定格在二十来岁的渡劫期修士,看着懵懂的幼童,轻轻地揉了揉他脸蛋,温声继续说,“莫要被天道和法则禁锢了自己,有时逆天而为,也并非坏事。”
他后来,便一直遵循师尊的教诲。
当然,如果容安还是维持着曾经半步为仙,肉身成圣的境界,自然不会将这种代价放在眼中——那些穿越星海来到他的世界的异界人改变世界发展的代价,也是闭关中的他在承受。
不过这个没有神明的世界,自然不会有谁来替如今的容安承担代价。
“如果不是需要用灵力抵消法则的惩罚,我现在应该已经能再次飞上天空了吧。”容安略带怀念想着,但还是蹲下身,捧起一把深黄色的泥土,柔软的触感和略带植物芬芳气味可以证明,这片土地水肥平衡,相当的肥沃,相信今年也会有好收成。
也许他希望登上世界的巅峰,但那是在万民安乐之后。
老农凑近后便看到容安确实没有踩在种着麦子的地方,微微松了口气,才问道,“你是其他县的农官?”
自从夏县的某位农官在自家田中实用这种耕作方法,当年亩产增加了一斛后,全县的农官都在自己负责的乡中推广这种方法。这种耕作方法是将宽一步、长百步的一亩地,纵分为三甽三垄。甽深一尺,宽一尺;垄台垒土高出耕地平面,也是宽一尺。
农人们将种子播于甽中,当麦或稻苗长高时,不断挖拨垄土,培固甽中之苗的根部,这样可以让秧苗根耐旱抗风。在第二年时,甽、垄互换位置,可以调节地力。二牛三人按照这样的方法耕作,每年可耕五顷地,亩产量比以前的耕作方法耕种的田地可增加一斛以上,偶尔有中田甚至可以增加两斛或更多一些。
县官早在确认了这种耕作方法能够增产后,便呈报给所属的郡中,又辗转递交至咸阳。早在两年前,秦国便开始推广这种耕作方式,只是绝大多数基层农官都不大识字,口口相传又不得要领,所以临近县的农官偶尔会来夏县体察。
老农自觉知道了容安的身份,县里所有的农官都是徭役的一种,眼前的年轻人是贵族,但又要服徭役,大抵身份不是太高,想到这老农彻底放松下来,原本因为紧张而微微挺直的身躯又重新佝偻了起来。容安从田地里翻身跃上田垄,也没有顾忌小腿和衣袍上沾染的泥点,随便用手拍了拍,便顺着老农话说道,“我见今年这边的水土不错,今年应该是个丰收。”
“最近这些年少有征战,小子们也只是做一些稳固县城的徭役,地里劳力多了,就算雨水不太好,靠人力抬水也能勉强有个收成。更不要说前几年县中组织人手拓宽了水渠,很多旱地也能浇上了。”说起这个,老农蹲下身子打开了话匣子,“若是今年没有战事,再攒一年粮,我家便能去县中换把新镰了......”至于其他,比如攒钱买头牛什么的,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也可以看看我们这的灌溉,容氏的贵人们和县官一起修了新的汲水辘轳,如果你们县也有河流,也能修这个,省力了不少呢!”
老汉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容氏的少主,自顾自得和容安说起最近的农政,容安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站在老汉的身边,细细打量着他皲裂的双手、沟壑纵横的面庞,敛目凝神倾听着他的声音。蹲着的老农比他矮了不少,可莫名的高大。
晨风携带着植物的香气拂过容安的头顶,又掀起树木的沙沙声,鸟儿在第一缕晨光照向大地时开始歌唱,田间的土地也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当神明为凡人低头时,万物都在为他喝彩。
说到兴起处,老汉还攥了把地上的土,呵呵的笑起来,“哎呀,要是能再多开些田,就能换些羊乳给小孙子吃了。”
容安也学着老农的样子蹲了下来,将手插进被犁的松软的土地中,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纤细的手指在深褐色土地的映衬下,白的发光。
沙,沙,沙。
像是在叩动大地的门扉,又像是在开启一个新世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