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什么是自我呢？”

容安撑着头，倚着车厢壁，而张苍静坐在他的身旁翻看容安绘制的冶炼步骤图。少府的效率很高，已经按照容安给的方法做出了第一批草纸，虽然不如容安改造的那种纸洁白柔软，但是已经可以用于书写绘图，少府监将这批纸呈给嬴政后，就被他分给了需要经常绘图的官吏，即将前往冶炼工厂的容安自然也分了些。

容安在章台宫的书房内打坐苏醒后，也没有忘记自己对嬴政的承诺，当场默写了冶炼钢铁的步骤，又悄悄领了早已备好的国师官印，命少府先行召集人手前往咸阳城外凭空出现的冶炼厂。

有嬴政的示意，容安在咸阳城内可谓是畅通无阻。

纸张所带来的好处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更轻便的书写方式对知识传播带来的影响才更加重要，更何况建立学堂，普及知识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所以容安也不着急。

‘若是增加钢铁产量，在客观上就会降低铁的价格，从而让曲辕犁和耧车更加普及，这个也能增加粮食产量，降低粮价。只有衣食足，百姓们才愿意知荣辱。’

既然一时半会想不出‘自我’这种高深的事情，容安便没有坚持，而是在心里简单的规划了一下日后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张苍时不时偷偷看过了的眼神。

张苍悄悄的收回自己的视线，将目光又落回手中的图纸上，可怎么也看不进去。其实在前天先生入宫后，他同那位名叫甘罗的新任国师丞打听了自己的先生，究竟干了什么才让所有人都接受了王上所言，先生是天神下凡，为辅佐大秦一统江山而来这种说辞。

那位甘上卿告诉他，先生与王上商议降税，但在大朝上被昌平君和吕相诘问，那时王上已经将印玺盖在了降税的奏章上，只等两位同样签字盖印后，便可发往全国，所以那时先生的回答便分外重要。

可先生没有回答他们对于所谓新式炼钢法是否可行的问题，只是轻轻抬手，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现在他们正要去的炼钢厂，便是那时先生变出来的。

...但这也太简略了吧？

张苍又偷偷看了容安一眼。他先前拜容安为师时，只是知道他一定通晓数理，才贸然请求，后来他也确实颇得先生教导，可他从未觉得先生犹如传说中的神仙一般。

比起秦地的众人，幼时随荀子在楚地生活过的张苍比旁人更了解巫蛊仙神。楚人好神明，楚地也有很多巫觋，无病无灾时楚国的贵族们都会请这些人驱邪，若是得了病，更是每日祭祀占卜，所以张苍从小就见过不少所谓‘通神’。

可容安，和那些人并不一样。

当然，他也清楚那些巫觋八成都是骗子，张苍虽然不知道神仙是什么样子的，但肯定不是那些装神弄鬼之人的样子。

也许，神仙就像是先生这样的？

可先生后来虽然承认那天的地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还对他说，自己与普通人并没有区别，让他不要将其他人的评价放在心上。

那先生到底时不时神仙啊？

张苍摇了摇头，有些想不明白，他的视线又回到图纸上，发现其中有几处的线没有链接任何地方，而且很多空白的区域都写着他看不懂的内容。

“仙...”他犹豫的开口，又在容安的目光投过来时，改口说道，“不，先生，苍还有疑问。”既然先生已经向他解释，他与凡人无异，那就代表着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叫容安先生为好。

容安转头轻笑着看向张苍，“是有什么疑问吗？”

张苍用手抓了抓头，“先生以前给苍解释过何为‘化学反应’，可这些标了化学反应的箭头上，所写的内容苍不懂。”说完，又纠结的说，“不是不认识字，是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容安接过张苍递过来的图纸，上面是他标注的，用转轮炼钢法冶炼钢材所需要的一应化学反应和材料。转炉炼钢主要是把生铁装入炉内，然后倒入铁水，并加入适量的生石灰和一些杂矿。

在加温后把用细管吹入氧气，使它直接跟高温的铁水发生氧化反应，除去杂质。

在这里用纯氧代替空气可以克服由于空气里的氮气的影响而使钢质变脆，以及氮气排出时带走热量的缺点。

在通过吹氧除去铁水中的大部分硫、磷后，就可以将炉体倾斜，让符合要求的钢水从出钢口注入钢水包里，同时加入脱氧剂进行脱氧和调节成分。

钢水合格后，可以浇成钢的铸件或钢锭，钢锭可以再轧制成各种钢材。

而这些，几乎每一步都有化学反应的参与。尤其是需要纯氧的参与，而此时大规模制备纯氧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容安的话。

容安在冶炼工厂内部直接构造了氧气制备系统，这个系统理论上是通过分离空气来生成氧气，但他考虑到嬴政当初强调的，总有一天普通人也需要通过自己的力量去生成化学物质，所以也保留了化学制备氧气的办法。

这就是张苍问的问题。

这其实是通过加热红色□□，也就是丹砂，从而得到纯氧和水银。但这样制备毕竟效率不高，容安也只是当作教导旁人的一种手段，留在了冶炼厂中，日后冶炼还是用他那个可以自主生产氧气的机器。

他尽量用张苍能够听懂的话阐述其中的原理，在张苍似懂非懂的目光中轻笑着说，“一会你看到实物，也许就能稍微明白一些了。”

冶炼厂在咸阳城外不远的地方，马车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远远的看到那高耸的烟囱了。

“少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到那个烟囱了。”申徒的声音打断了师徒二人的教学，张苍在听到申徒的声音后，立刻掀开帘子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容安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袍，“不用着急，一会能看的更清楚。”

其实他也不想建个那么高的烟囱，实际上这个烟囱完全就是装饰品，并没有实际用处。诚然，氧气顶吹转炉在炼钢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棕色烟气，这种烟气的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铁尘粒和高浓度的一氧化碳，以及一些废气。

但在前世，那些穿越者带来这种炼钢法后，很快就有凡人发现这些废气会影响周遭环境，便求到了仙门灵山前。修道者们在了解了其中的基本原理后，与那些致力于发展技术的凡人一起精进了这种炼钢法，同时对废气加以净化回收，再次利用，以防止破坏稳定数万年的灵力环境。

这种集体化的炼钢厂都备有回收装置，用来收集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一切排出物。从回收设备得到的氧化铁尘粒可以重新投入炼钢炉中，用来精炼生铁。

废气中高浓度的一氧化碳和利用烟气热量烧水制成的水蒸气反应，最后可得到二氧化碳和氢气，而含磷量较高的炉渣，则通过简单的处理就可以加工成磷肥。

实际上，废弃物中生成的氢气、二氧化碳和磷才是容安最看重的东西。

它们都是化肥的主要原材料。

嬴政已经命人去寻硝石矿，想必不久后就能得到消息了，那时只要将合成氨的工厂和冶炼厂链接，便能快速合成氨肥，氮肥和磷肥。

原本需要千年才能跨越的技术鸿沟，在容安的道法面前变成坦途。

容安不知道这种变化在未来会带来什么，但当下是他最好的选择。

“先生，快看！”张苍将伸出窗外的头收回来，兴奋的掀开窗帘拉着容安看去，“那是什么造的房屋啊？看上去比夯土还要结实！”

兴奋的少年全然忘了，自己拽着的这位，正是一切的创造者，自顾自的对他说着自己看到的新奇玩意。

随着马车渐渐靠近，工厂的全景出现在了一行人眼前。

容安在建造工厂的过程中，同样考虑过如今人的接受程度，除去嬴政强烈要求的，具有代表性但实际只做装饰的烟囱外，其他对此时人过于有冲击力的巨大机器都备包裹在房屋内，而是因为所需产量的问题，第一次也没有造太大的炉灶，所以从外观上看，不过是青灰色的房屋忽然成片的出现在了空地上罢了。

而刚刚让张苍好奇的房屋建造材料，则是水泥。

实际上，在黄河中游地区，很多居民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在使用这种强度的‘水泥’（1），只是关中地区并不常见罢了。所以，建造房屋的材料虽然是容安用灵力构建出来的，但站在天道的角度去看，这并没有强行改变文明的进程，自然也谈不上增加容安的负担。

只有屋内那些钢铁巨兽们，才真正让容安消耗了灵力。

“嘿，你也是听说这边工钱多来的？”

工厂门口的树荫下，一个短褐单刳的男子正和旁边的人搭话。自从半月前这里突然出现了这些房屋后，就很少有人过来，有些胆子大的在这游走了一阵后，也被咸阳来的卫兵赶走，大家都怕被卫兵抓走，后来自然没人敢再过来。

没想到上周游缴到村里来，说是这里招工，如果报名来的话除去管两顿饭，再按工时发工钱外，还能抵徭役，所以虽然这边都被传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凭空冒出这些屋子，但还是有很多人积极报名。

“我看这发工钱是游缴胡说，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每人都发钱呢？”被搭话的中年人捋了捋胡子，分析道，“能管两顿饱饭就不错了。”

“那岂不是抵徭役的事情也泡汤了？”另一个年轻人接话道，“只管饭有点吃亏啊，现在走还来得及不？”三人是同乡，他便没什么顾忌的说。

“胡闹，你以为大秦律是放那好看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怕被人抓了去。”中年人训斥道，在年轻人连忙道歉后他才砸吧砸吧嘴，继续说道“不过我刚刚可看到临乡的啬夫了，估摸着，应该是能抵徭役的。”

从临近乡里招募来的民夫们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同样的话题在他们口中传开，直到管徭役的啬夫大声点名，招呼大家聚到一起后，这种讨论才算告一段落。

“听着，上面的贵人说了，这此务工全凭自愿，做工的条件想必游缴都已经和大家说过了，除了每日管两顿饭外，每周再给每人结50钱，直到用工结束。如果有重体力的话，工时也会抵扣徭役！”

啬夫话音未落，原本安静听他说话的民夫们就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啬夫也没有立刻制止，而是抱着胳膊继续大声说着，“这可是难得的好条件，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要是现在回去，以后可不一定能碰到这么好的工地了！”

“不是说，在这务工全都可以抵扣徭役吗？”在嗡嗡的讨论声中，一个声音突破重围，传到了啬夫的耳朵里。

“什么？”啬夫同样大声的回过去，“你倒是想得挺美！要不这样，你不要工钱，我给你抵扣成徭役的时间怎么样？”

对面顿时不说话了。

如今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不过千五百钱，合下来每周不过三十钱左右，啬夫开出的工钱已经远远超出预期，发问的人不过是想试试，能不能再得些好处，眼看啬夫生气，便不再作声。

大不了到时候去做重体力的活计，他小声嘀咕着。

也许是因为工钱实在让人心动，又也许是觉得啬夫不会这么容易让他们离开，总之，工人们都没有提出离开。

啬夫见状，满意的拿出竹简，让大家排队来他这里画押。

但其实他心里也犯嘀咕，从县令那里听书是咸阳城内的贵人招工，可他拿到手的建造要求却不想是简单的建造别墅园林，反而像是在建造铁匠们会需要的东西。

临近咸阳城，这里的啬夫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如果是少府的工程，肯定不会轮到他们来建造——将作少府的刑徒多到用不完，根本不会让普通人接触官府的这类工程。

而且，什么是烧制陶管连接到炉灶的出烟口？还有什么，需要清理空地，以加盖砖窑，以及尝试对煤炭脱硫？

这些不是要给少府的那些墨者去看的东西吗？为什么会写出来给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