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变动让朝中众臣都呆愣在当场,吕不韦单手撑在地上,呆滞的抬头看向闭着眼睛,但已经将手收回的容安,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昌平君更是被一动不动,脑内闪过过多想法,但却一个都说不出口。
原本在人群里低头沉思的甘罗在察觉到震颤时猛然抬头,脑子里却在分析这是否只是方术。
‘如果能算准地龙翻身的时间,再多加筹备,震慑众人也并非难事......但,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仅仅是为了推动降税?’
‘不对,刚刚的情形王上定然是知情的,难道是为了造就神迹,以彰显王上天命所归,以从吕相手中夺权亲政?但也没这个必要吧,以王上的筹谋,吕相失势只是时间问题,何必急于一时?’
此时的甘罗坐在殿内,看不到城外的景象,所以才做此推测,同样将这件事向朝堂政斗方面考虑的,还有李斯等人,但王座上的嬴政却是唯一一个没有考虑这些的人。
他挥退围上来的宫人,平静的从王座上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在穿过坐在地上的吕不韦和昌平君,路过依旧闭着眼,不想让眸中银光伤害到周围普通人的容安时,低声说了句,“先生可真是,肆意妄为——”但语气中,却没有指责的意思。
容安微微勾起唇角,即使转身跟上了嬴政的脚步,即使他没睁开眼睛,也行动自如。
嬴政淡定的步履像是一种信号,原本因为大地震颤而死静的朝堂终于有了一丝响动,随着他向章台宫大殿正门走去的步伐,这种骚动声越来越大,却又在嬴政的目光中重归平静。
所有人都向着这位年轻的君王低头行礼,没有人敢发出分毫的声音。甘罗的余光中甚至看到身旁不少同僚两股颤颤,交合在地板上的双手也握得死紧。
嬴政并不在乎身后的臣子们究竟在想什么,他站在章台宫正门外,目光如炬,但只在远处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寡人以为,先生会造出更高大的熔炉,以显示威能。”早在梦中看过高耸入云的钢铁工厂,嬴政对容安费这么大力气构建出的工厂竟然如此渺小,有些不满。
容安轻笑着摇摇头,“只是冶炼金属的地方罢了,转炉炼钢本就不需要太多的地方,修建那么高有什么用?”然后像是猜到嬴政在想什么一样,轻声劝谏道,“王上,奇观误国啊!”
“如今自然不需要。”
嬴政撇了容安一眼,看见已经收回眼中银光,有些不赞同看着他的容安,恰到好处的截断了这个话题,“现在,寡人要处理先生刚刚肆意妄为留下的烂摊子了,要是先生不想被那些人围着问东问西,还是先退下为好。”
同时还看了看容安有些颤抖的胳膊,似笑非笑的说,“况且,先生如今也没法再议政了吧。”
容安知道此时讨论修建奇观这种事情还为时尚早,又看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认同的点点头。
嬴政低头向容安行礼后,准备转身进入殿内安抚众臣时,容安才低声说,“方才王上好像在走神,是想到什么了吗?”
实际上,在两个人以嬴政隐瞒了梦中的什么为赌约后,容安就在观察嬴政了。他其实大致猜到,嬴政的梦境是自己的记忆,联想到自己丢失的剑,和数年前的流星,这个结论并不难猜到,甚至连作为赌注的奖品也显而易见。
但在容安审视自己曾经的记忆后,便开始担忧起嬴政。
作为活了数个纪元的修仙者,容安的经历和记忆对于凡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在他的世界,知识和智慧并不是好事,在没有能力掌握它们时,那些诱人的智慧除了灾祸什么也带不来——甚至很多文字所蕴含的信息量,都能瞬间撑爆凡人的脑袋。
原本容安只以为,嬴政是那种修仙天赋极高,所以即使在这个世界也能无意识的接触到他穿越时空留下的痕迹,从而看到那个世界的景象。
但他从未想过,嬴政有可能看到的是自己的记忆。
毕竟从嬴政的转述中,感觉他梦中记忆的主人只生活在修仙界,很少前往人间,这也是嬴政有些不满的地方。
但他自由虽跟随师尊修行,可因为师尊厌烦过于沉默的修仙界,所以带着他久居凡间,就连早已出师的师兄师姐们也只到凡间寻他们,所以刚开始容安就以为嬴政只是接受了某个心智不稳定的小道童的记忆。
直到前阵子他与自己打赌,他才意识到年轻的君王早已接触了自己的记忆。
那些很少去人间的记忆,恐怕是自己闭关结束后的短暂时光。
所以,他有些担心嬴政在自己的记忆里直面那个世界的邪神,这才关切的轻声询问。
嬴政笑了笑,“看来那个赌约是寡人输了,但先生不必多心,寡人并无大碍,等寡人安排好公务,咱们再行讨论这些吧。”
容安知道此时并不是讨论这些的好时候,只得点点头,趁着嬴政转身回殿的空挡,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只是没想到,嬴政竟然很快就处置好了容安所制造的奇迹。
仅仅半月后,一位不速之客就出现在了容安居住的太史寮门口。
“先生,甘上卿求见你。”因为研读数论,已经整月没有出过门的张苍忽然来书房寻容安,他恭敬的跪坐在太史寮小书房的门口,隔着细纱门向里面的人行礼说道。
说来也奇怪,这太史寮本住着不少太史,但是半月前不知得了谁的吩咐,其他太史都陆陆续续的搬去了其他太史寮,最后这里竟然只留下了容安,他和容安的两位仆从。不过张苍醉心学术,极少和其他人接触,甚至平日的饭食都是申徒放在他屋门口,所以他只是最初对邻居们搬家有些奇怪,但很快就将这些抛到脑后,也没有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今天在院子里背书时,忽然看到少年上卿时,分外诧异。
容安在书房内闭着眼睛,将来自四面八方的功德尽收回体内,又在呼吸间将这些功德转化为灵力,一寸一寸的拓展经脉,听到张苍的声音,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他为嬴政创造了一个奇迹,但如何安抚朝臣,如何处置后续的公务,确实不是他的长处,所以这半个月来,容安不过是在太史寮中修炼,以期重登修仙之途,如今这位‘甘上卿’寻来,恐怕是已经有结果了。
“请上卿进来吧。”容安朗声吩咐张苍道,自己则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又示意侍奉在身边的嵂女去准备蜜水糕点乳酪,才起身穿过走廊到待客的堂屋。
等嵂女轻手轻脚的将耳杯和铜壶摆好,又端来淋了蜂蜜米糕,张苍也引着甘罗进入堂屋。
容安从座位上起身,正打算依照此时的礼仪对甘罗行礼时,甘罗已经更快一步跪坐在青砖地上,双手交叠在身前对他见礼了,容安避之不及,只能侧身生生受了甘罗半礼。
等到两人都在案几前坐下,容安又招呼张苍陪坐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对年轻的上卿说道,“上卿这是作何,安身无长物,当不得此大礼。”
“王上已经打算将太史奉为国师,罗不过是提前恭祝太史罢了。”甘罗行事老成,即使这半个月已经接受了眼前这位容太史真的有神仙手段,此时也没有露出分毫情绪,只是淡淡的说道,“王上已命臣任国师的副手,罗此次前来不过是想在诏令未下达前,先行见过日后的上峰罢了。”
前世容安做了不知多少王朝的国师,对嬴政这番安排倒并不意外,“王上是这么安排的啊,那日后辛苦上卿了。”
甘罗摇摇头,“做太史属臣是罗向王上求来的,并不是王上安排。”他轻声解释道,“那日在章台宫中,罗并没有看到城外景象,故而对太史和王上的意图多有猜测,但后来罗向少府监问询过太史原先改革金属冶炼的办法,罗虽不通墨家之学,可也能听出这种方法想要实现难度颇大。”
“然后,罗才去咸阳城外那个凭空出现的巨大冶炼炉看了看。”甘罗对容安投向了探究的目光,“听少府监所说,那冶炼炉好像刚好解决他们面临的技术问题,但有些管道和炉子却不知作何用处。”
甘罗轻声分析道,“罗斗胆猜测,太史所做这些奇迹,恐怕是需要条件的吧?”
容安笑了笑,没有否认,反而好奇的问甘罗,“上卿既然这般猜测,肯定对条件的内容也有所猜测,不如一起说来听听?”
即使再少年老成,甘罗也毕竟是个年轻人,听到容安提问,也不按捺自己,先解释了一下,“罗原本是打算去向王上求证,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问本人比较好。”见容安并没有生气,才直截了当的说,“如果太史想要功名利禄,恐怕不会在夏县蛰伏这么多年,入京后也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地方,所以罗才想,那时太史恐怕没有仙法道术,或者无法用。”
“比起太史进京后偶然得道什么仙法,罗更倾向于后者。”甘罗不自觉的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么问题只剩下让太史用仙法的条件了。”
“那日的大殿中,太史是在王上将降税的政令盖上王玺印后才用仙法的吧?如今王上需要亲政,如果太史早与王上合作,便不需要等到那日,所以,太史的仙法必须在那时用。那么,联想到政令的内容,恐怕条件是,利民,有王承认吧?”
容安有些诧异甘罗的敏锐,笑着点点头,“虽然并不准确,但也相差不远了。”
见容安承认,甘罗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追问什么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那个,苍能问一下,先生和上卿在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