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的长者带着醉酒后的慵懒张口唤容安。
岁吟是容安的字,在先前刚落座时他便和邻座的几位互通了姓氏名字。如今劝酒的是当今的太傅,老太傅曾在先太子为质死于魏后,被昭襄王亲命辅佐安国君,如今已经辅佐过三任君主,只是他名为太傅却从未亲自教导过如今的秦王政,算得上是个闲差。
老太傅也是容安母亲的远房叔父,受他母亲所托在筵席上关照他。
容安微微笑着卷起琵琶袖的袖口,用案几雕花的铜制小刀为老太傅割了些面前的蜂蜜炙肉,放在其身前的盘上,轻声劝道,“贪杯伤胃,太傅也食些炙肉。”
老太傅一手倚靠在隐几上,另一手颤颤巍巍的用竹著去夹蜜色炙肉,因为醉酒而颤抖的手尝试了几次后都没有成功,索性将著搁在案上,醉醺醺的向容安道谢后,又说道,“容氏总在夏县,岁吟恐怕对如今的朝局有所不知啊——”
“王上年岁渐长,颇有先祖之风,吕相若是再把持朝政恐是难了。”虽然太傅今夜贪杯了些,但口吃依旧清晰,“如今借宴请勋贵子弟之由,大概是在试探群臣们的态度。岁吟看那王氏和蒙氏是不是没来?他们送子弟于王上身边侍奉,早就表明了态度,吕相主持的场合是从不参合的,如今来的勋贵朝臣大多是纯臣,并不倾向吕相,也没有鼎立支持王上亲政......”
容安微微笑了一下,随手托住太傅的胳膊,帮助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后,才平静的说道,“王上非常人,吕相恐不能敌,若是某,这等宴会还是少开为妙。”
老太傅话虽然未说完,但容安还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今受邀来参会的朝臣都只是周全礼仪,并非真的支持吕不韦,这些臣子都是只关心手中公务,而不在一朝堂局势之辈,从长远来看,实际立场是更偏向秦王的。
因为秦王会永远是秦王,而吕不韦不会永远是文信侯。
这些纯臣恪尽职守,便是忠于秦国,忠于秦王。
如今王上渐渐长大,辅政大臣中除去尚领兵在外的蒙骜和王龁两位将军外,只剩下文信侯吕不韦一人。与两位秦国老将不同,助庄襄王归秦的吕不韦在秦国军功贵族的眼中,是彻头彻底的外人。
当然,作为向来不吝出身任用他国能臣的秦国来说,吕不韦的出身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可这建立在秦王年富力强,且对朝堂有绝对的掌控权的前提上。
嬴秦氏从不是什么仁慈之君,当年昭襄王亲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置朝中四贵(1),如今这位肖似先祖的秦王政,恐怕也不会放过如日中天的文信侯吕不韦。
“老夫曾读王上所评朝政文书,王上有明君之才,文信侯若是有心,收敛锋芒,王上也不是容不下他。”
经历了三朝秦王的老臣缓缓地对容安说道,“岁吟聪颖,其他话就不用老夫多嘱咐了。”说罢又是恢复了醉眼朦胧的样子,昏昏沉沉的扶在案几上似是睡去。
容安察觉到有人正向这边走来,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吕不韦的门客,于是轻轻笑了一下,向老太傅躬身行礼后很自然的转身,刚好和前来找他的门客面对面,他温和的对来人行礼道,“某还要随太傅回府,先生不必与某寒暄了。吕相有请,安为白身自不敢辞。”
门客显然愣了一下,连忙对容安回礼,两人端正的样子在一众享乐之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好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无人关注角落里的二人。门客命侍从照顾太傅后,才抬手请容安随自己来。
钟磬之乐被两人抛在身后,渐渐没了声音,门客挥退身后跟着的一串点灯侍女,只留几个近身侍从后,才开口对容安说,“相国早闻容氏有子,七岁解《春秋》,十岁便读书万卷,方才在宴上一见果风姿卓绝,所以才命我前来相邀,还望容先生莫要怪我失礼。”
容安轻轻摇头,和门客应付了几句场面话,心中却明白了吕不韦的打算。即使他的消息并不灵通,也不了解文信侯吕不韦,对当今秦王更是一无所知,可从方才太傅的三言两语和如今吕相门客的话中,容安还是猜到了吕不韦的想法。
王上逐渐长大,又颇有成见,吕不韦作为辅政大臣却不愿让权是显而易见的,按理二者的矛盾应当相当大,可从太傅的口中可以得知王上并不是残忍之辈,而吕不韦也没有取而代之的勇气和野心,两人只是僵持着。
比起徐徐谋之的王上,吕不韦是最迫切打破这种僵持的人。
至于为什么找自己,容安也大概猜到了。这位门客刚刚开口所说的话,全部都围绕着自己幼时读过多少书,而不是理应比自己这个白身更有价值的宗族父兄,所以,吕相大概是想要让自己入宫伴读,或是教导王上吧。
容安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吕不韦的想法,也明白他选自己的理由。
容氏身为遗贵,除去在陇西做都尉的长子外,无人为官,家族式微,甚至连爵位都只剩下父亲早年凭战功获得的左庶长,对于文信侯吕不韦来说,容安的出身就决定了他很好把控。
而虞姓容氏身为曾经为黄帝编纂历法的家族,后又常年和矢国国君姜姓矢氏联姻,是古老的贵族。礼仪教养并没有家族式微而消磨,族中也留存着历代族人收集编纂的,万金难求的古老典籍,容安作为族中闻名的天才,学识仪态自然不必担心。
出身,学识都如此合适,吕不韦自然会选中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刚刚太傅会突然和自己说起吕不韦和王上的事情。
太傅希望自己不要选错路。
思及此,容安敛目笑了笑,步履平稳的踩在木制走廊上,行动间身上的玉杂组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洁白的丝质袜轻轻蹭过木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今秦国境内流行袖身宽大而袖口收紧的琵琶袖,容安身上的直裾也不例外,只是衣袂处印染着矢地流行的繁复鱼纹,而非咸阳周边风尚的虺龙纹。
门客暗自打量着这位在平陆,夏县两地相当出名的少年天才,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主君虽然看好这位容氏三子,可如今他与其交谈后却有些不安。
这位容岁吟,恐怕不是能轻易拿捏的人。
相府占地颇广,从前庭的宴客处到吕不韦的书房有不短的一段路,门客在打量完容安后,感觉气氛有些沉闷,正要偏头对他说些什么时,却忽然察觉到到一些异样。
能被吕不韦看重,这位门客本身便擅长识人相面,数十年的阅历让他眼光独到,不过是刚刚加冠的容安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可这样毫无防备的猛然撞进他漆黑的眸子里,自诩阅人无数的门客却心下一惊,眼前的青年五官柔和精致,气度却比他曾经见过大贵族们还要慑人,但容安并没有侵略性,而是发自灵魂的高贵。
这个孩子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安静,成熟。
原本,他以为这是一个因家族培养而早慧的青年,贵族过早的启蒙教育可以让一个孩子早早脱去稚嫩和单纯。即使是一个从未离开过族地,在乡野间度过了所有少年时光的人。
但,这个名叫容安的青年与他们都不一样。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与其他人都不同。
超脱。
已经快要耳顺之年的老人叹了口气,这种超脱像是一种经历了时间和空间的沉淀才蕴养出的静谧,有着看遍了世事万物的沉稳。他对此刻的一切都不在乎,冷漠的脱离于万物,冷眼旁观众生的挣扎。
这不会是一个孩子该拥有的,也不可能是他会有的。
门客还想再仔细观察时,容安已经微微低头温声道,“先生可是累了?若是相国不急,先生可缓些走。”
容安一开口,刚刚的那种超脱感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门客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有些失礼的深吸几口气,又缓缓叹出,才点点头,“大抵是人老了,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年轻时,我可是登泰山都无需休息的。”
“先生如今颇健康,可远谈不上年迈。”
容安笑着回应着。
看着眼前已经完全如普通人般的青年,门客只能将刚刚的感受归咎于劳累引起的错觉,便不再多想。
两人没走多久,便看到前方拐弯的地方已经被巨大的青铜灯台点亮,引路侍女手中已经足够明亮的灯笼立刻被衬的暗淡无光,容安便知那是吕不韦所在。
数十名侍女侍从三三两两分立在穿廊,院落各处,却没有丝毫声音,领头的侍从看到贵客的身影,连忙低头趋步过来,接替引路的侍女,恭敬地向两人行礼后才引容安和门客到屋门前。
夏日炎热,镂空的窗棂不再完全被细纱覆盖,而是只遮半边,好让夜晚的凉风吹进屋内。当然,驱散暑气并不能完全靠晚间的风,豪奢的相国府早早就备下了新冰,只等容安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