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安思索间,那草棚底下的棉被陡然动了动,那两人就这么披着棉被拦在马车前。
“是不是亲家来了?我们家小娘子很快就归家了,她虽然是内人的奸生子,但是既然亲家抬举,我们必定视她如亲女。”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帷幕外传来,絮絮叨叨的,端的是恳切隐忍。
江定安听得蹙起眉头,再次见识到了林家人的无耻。
她并不回应,坐在车轼上驾车的马夫斥道:“你们认错人了,快些让开,以免被马蹄所伤。”
谁知林家人非但不让,反而变本加厉地抓住车辕,试图去掀车帷,口中还念道:“求贵人为我们做主,重金聘来的妻妾潜逃十年,我们忍了十年,那江氏还倒打一耙,死不承认!”
面对林家人的胡言乱语,路过的香农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看起来林家人拦车陈冤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江定安看了一眼伸进来拔动车帷的手,这只手粗大白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如果她没猜错,这只手的主人就是江怜群那个薄幸寡恩的前夫。
江定安笑了笑,拨下发髻上的长簪刺过去,隐约能够听见一阵极其细微的破风声,那只肥大的手迅速缩了回去,长簪“当啷”一声刺中车牖。
竟是直直没入了一寸有余,长簪尾部的流苏挂坠随之晃动,银珠攒动,声似玉鸣。
江定安倚靠在软舆中,她攥住晃动的流苏,干脆利落地拔出长簪,抖去上面的木屑,抬手穿进发髻中。
林大虎被泛着冷光的长簪吓了一跳,万万想不到这辆素雅马车内的人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他原先吃定了砚池巷内来往的都是杜家手底下雇来的香农,不过是想借他们之口将消息捅到杜家人面前。
他自恃是东宫郡巨贾杜家未来的老丈人,猝不及防被摞了冷脸,一时怒从心头起,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车轮不肯放手。
马夫是杜筱清的人,听到车厢中的轻微动静,扬鞭抽在马鞍上。
凌厉的风声吓得林大虎和他身边的老妪猛地撒开手,连滚带爬地回到草棚下,连那床脏污的棉被也不要了。
林大虎和林大娘在草棚下蜷着身子,眼睁睁看着车轮碾过那张棉被,迸飞出片片棉絮。
江定安听见裂帛的声音,略弯了弯唇,打算改日给他们送床被子。
直到马车驶出砚池巷,仿佛还能听见林大虎和林大娘粗犷的叫骂声。
托人给林家人送完被子之后,江定安徐徐展开地舆图,却陡然发现,东官郡的地舆图上没有太清观。
她几番辗转打听,得知太清观如今已经废弃了,那片地段如今变作林圃,用来种植莞香树。
现在最重要的是,杜筱清到底知不知道,这太清观已经不复存在了?
江定安更倾向于他是知道的,那么,问题来了,太清观的消失和杜筱清有没有关系?
她突觉眼前迷雾重重,似乎只有深入杜家内宅,才有可能拨开迷雾。
眼下砚池巷的屋子是回不去了,恰好郡守夫人相邀,江定安便暂住郡守府,与江怜群同住一院。
她离开东宫郡半月有余,不知道聚兰斋的驱虫香包售卖得如何了。
在郡守府安置好箱箧衣笼,江定安见时辰尚早,便告辞出府,前往聚兰斋。
聚兰斋与半月前并无多大变化,江定安扫了一圈,发现陆皎已经走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清点账本,一摞摞的竹筒堆在面前。
江定安不由抚额,似乎能理解杜筱清眼下淡淡的青黑从何而来。
从账本上看,驱虫香包的销量还是很可观的。
金鳌洲这附近都是交错纵横的水道,船夫行在水上,为避蚊虫叮咬,往往不吝于花几个铜板买个香包悬于船头。
只是库房还压着一批从前白家留下的香材,转眼又是月末,很快就是她第一次作为香坊掌事面见大东家的日子了。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她必须做出些成绩出来。
江定安清点完账本,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便径直来到后院的库房。
想当日她代表城北寮步香市前来给聚兰斋送香,提出将土沉香搬进库房,瘦掌柜拦着她,不让她进入库房。
当时谁又能想到,如今她可以在库房来去自如。
江定安想到此处,一时百感交集。
她在书房的八宝格中取了钥匙,打开库房的窄门,天光明晃晃地倾泄在黑暗的库房中,照亮了每一寸角落。
在暝曚的光柱中,隐约能看见浮飘在其中的尘屑。
排列整理的博古架迎着天光,流露出鲜明的光泽,上面摆得满满当当的香材散发出缕缕幽香,整个库房都充盈着古朴中略带沉闷的香气。
江定安挥退小厮女使,独自步入库房,她拿着竹简一一对照着校对。
仔细校对过后,江定安留心看着架子与墙面的缝隙,试图寻找到机关卯榫。
当日她扮作世家娘子前来试探聚兰斋,瘦掌柜突兀地消失在房中,一转眼又拿了‘莞香’出来,可见书房中必定有密道。
这些日子在书房中遍寻无果,江定安便把希望放在了库房中。
江定安在库房中走了一圈,蓦然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什么,当即从角落里搬了一只杌子。
估计自己踩着杌子的高度和瘦掌柜的身高差不多,她每移一步都踩着杌子往高处望。
反复看了几次,终于发现了一处不对劲。
隔着这面博古架,隐约能看后面的墙面要比别处还白皙光滑得多,看起来是近日才糊上的。
江定安取下头上一只圆珠铁钗,以尖利的尾部凿磨着那一处的墙面。
她的力度极大,前端那只圆润光滑的明珠几乎要陷进手心里。
江定安好似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发了狠劲地刺着那处墙面。随着她的动作,脚下的杌子微微颤动,那一片雪白的墙皮慢慢地剥落,露出坎坷不平的洞口。
洞里并没有江定安想象的机关,只有斑驳干涸的泥土。
江定安端详片刻,旋即曲指敲了敲洞口,又移走杌子,叩了叩别处的墙面。
她敏锐地分辨出两种声音并不相同,看来,这个洞口后面是空的,土里应当有一道门扉。
那么,这面墙究竟是何时封上的?
江定安自知仅凭她一人之力,是没有办法凿开这面墙的。
她只好暂且搁置此事,轻轻挪动博古架,掩盖住洞口的痕迹。
江定安动作极快,是以等候在外的小厮并未起疑。
她走出库房,状似无意地问道:“在白家出事那段时间,库房的钥匙由谁保管?”
小厮想了想,回答道:“似乎是陆皎娘子保管。”
江定安听到这个名字,黑眸略深,陆皎,又是陆皎,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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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江定安一直住在郡守府中,这里的女使婆子都很和善,对她们这两位出身不显的客人很是客气恭顺,处处妥帖。
她们平日只有晚膳时才会见到郡守夫人,至于身在前院的明郡守,倒是从未见过。
这一日傍晚,霞光笼罩后院正堂,黄花梨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膳食。
江定安落座时,注意到桌上摆了四盅鲜鸽汤。往常汤水一类的都是一人一盅,难不成今日郡守府有客上门?
江定安并未动箸,只等人到齐了再开饭。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掀起挡风的棉帷,随着他一同进来的是漫天的昏黄霞光。
他逆着光走进来,面庞大半都浸在阴影里。
江定安看清来人的面貌,刚举起的银箸陡然颤动,不小心触到瓷盅,发出金玉相击的轻响。
明载舟循声看来,随口问道:“这便是江小娘子?容色尚可,扶微的眼光不错。”
江定安听明白了,扶微是杜筱清的字。
她连忙起身朝明载舟见礼,敛着长睫,垂着眼眸,一副温婉柔顺的样子。
明载舟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
饭桌上有郡守夫人打圆场,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中途江定安忍了又忍,才终于压制住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战栗之感,她有意识地让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面带微笑地回答明载舟的问题。
她本以为表现得天衣无缝,谁知明载舟话锋陡转,不再询问那些个家常里短的问题,陡然问道:“江小娘子生得有些面熟,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江定安没有立即否认,笑道:“郡守大人爱民恤物,屡屡向百姓施粥分米。我小时候跟着娘亲去盛粥,也许是那时见过也未必。”
明载舟一想也是,这些年他见过的贫苦百姓擢发难数,许是亲临现场,督促官署施粥放粮时偶然看了江小娘子几眼,如今才会觉得她有些几分面熟。
明载舟道:“我方才得到消息,林家人已经搬走了。”
一旁安静吃菜的江怜群琢磨不清他说这话的意思,下意识看了一眼江定安,江定安向她回以安抚的眼神。
“林家人如此刁钻,竟也肯自己搬走?”
明载舟整日忙于公务,对这些项碎小事本不甚在意,底下人汇报过,他听个大概,已然算是十分上心了。
此时竭力回忆了片刻,才道:“听说他们那一老一少都病了,熬不下去,也打道回府了。”
林家人病了?
江怜群闻言,悄悄地瞥着江定安。
江定安适时地面露惊讶,感叹道:“原来如此,看来善恶有报,天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