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兰斋此时不复之前繁华热闹的盛景,一派萧条,一伙身着黑色劲装的精瘦武兵坐在河畔舟上,个个头戴草笠,姿态散漫,看起来并无威胁。
河岸上香坊中的女使小厮望着舟中武兵的目光既有忌惮,又有隐隐的惊惧。
江定安一路乘舟而来,自然也看见了这些武兵,她不动声色,伸手略略压低遮阳的幂篱,沿着水阶上岸。
她走进聚兰斋,里面的女使早已接到了消息,连忙上前迎接,口中唤道:“江娘子,”
这女使穿着一身淡黄襦裙,梳单髻,面容姣好,神色怯怯。尽管她与从前气势凌人的样子大不相同,江定安还是认出了她,她是从前天柱山上领队的采香使,陆皎。
想不到陆皎被窦掌柜拒绝后,竟离开了天柱山来到金鳌洲聚兰斋做事。
两相对视,陆皎脸上流露出惊愕,显然也认出了眼前这个梳惊鹄髻,配杜家腰牌的掌事娘子从前是她手底下的采香女。
江定安没有忽略陆皎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对聚兰斋一应事务尚不熟悉,还需仰赖旧人。她语气和缓温柔:“陆娘子,我初来乍到,凡事还需你多多指点。”
陆皎勉强笑了笑,错过身去让江定安进来,转身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摸了摸手臂,虽然那处肌肤光滑无暇,却好似还残留着黄蜂哲过的肿泡。
陆皎眼眸微冷,即使没有任何凭据,她直觉此事与江定安脱不了关系。
江定安环顾四周,听闻那位廋掌柜被提去审了,他素日心腹也受了牵连。是以偌大的香坊,只剩下三四个女使和跑腿小厮。
一眼望去,四面博古架和什锦格上及其空荡,零落地摆着几件瓷香盒银香斗和铜香笼。
江定安在账房书案前坐下,陆皎紧接着抱来一垒竹简,俯身在长案上一一摆开,“江娘子,这些是近日的账本。”
她放下账本,旋即低头袖手立在一旁,好似一道毫无存在感的石柱。
江定安看着长案上垒成小山的账本,不禁伸手揉了揉额角,抬眸注意到陆皎默不作声地站着,柔声道:“陆娘子,你也一并坐下来休息吧。”
见陆皎一动也未动,她说道,“顺便给我讲讲香坊这几日的情况。”
听她如此说,陆皎这才坐下来。
账本是陆皎搬出来的,说明这几日是她看管聚兰斋账本。
江定安一面思索,一面翻看账本。听窦掌柜说,聚兰斋账面入不敷出,即使其他熏香售量不尽人意,但制莞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是白家人不想闹得太难看,又怎会账面空虚?
她带着这个疑窦仔细看了看,发现账面一切正常,亏损也很合理。只是采买原料物件的价格比市场价高了不少。
她看了一二筒便合上竹简,正欲起身,一直沉默的陆皎察言观色道:“江娘子手中的账本曾递到太守府杜长史手中,翌日就送回来了。”
江定安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这不是真账。
真账会在何处?一个猜想缓缓浮现在她心中,她侧开眼,把视线遥遥投向东面。
白家人也许会把聚兰斋的真账藏在义安济,就在白府之中。
只是那与她何干,杜筱清不像是毫无准备就贸然出手的性子,何况无论哪方斗败,与她而言都是一桩好事,最好斗个两败俱伤。
江定安对眼前这些假账失了兴趣,将聚兰斋中剩余之人聚齐,自掏腰包给每人各发了一吊铜钱,道:“如今聚兰斋有难,大伙多担待些,待到扫除尘嚣,咱们共乘新舟。”
她语气温和,略带钝感的圆眸清冷严肃,明明年纪比在场之人都轻,身上也只是朴素寡淡的单钗裥裙,却流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
众人接过沉甸甸的铜钱,稍稍收敛了面上的不忿。
江定安简单嘱咐几句,随即命众人各归其位。
说是各归其位,其实也无事可做,有舟中武兵坐镇,无人敢进聚兰斋。
江定安逆着光往河畔望去,微微眯起眼睛,午时日光大盛,那群煞神似的武兵不动如山,依旧端坐舟中,时不时往这边看来。怕是白家香案一日不曾尘埃落定,他们便多一日守在此处。
她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长而韧的乌睫垂下,掩住两丸明亮生辉的黑眸,连带着内里的情绪也被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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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东官郡,推堪院外。
当朝律法规定,但凡鞫狱,有权审理定夺此案的职事,若与疑犯有亲戚仇嫌的关系需退避。
杜筱清虽与白家没有血脉关系,但是嫡母是白家人,有了这么一层表亲关系,按律回避此案。
他端坐在车舆中等候,木几上的茶水慢慢变凉,苍穹渐渐暗下来,一直到推堪院内的古磬声响过三巡,朱门缓缓打开,三三两两戴冠穿圆领袍的职事走出来。
议论声传入车舆中:“白家咬定县令理断不端,非要呈复此案。此番太守躬亲来审,已有决断,难不成他们还想三推四推?”
“人证物证俱全,那沈莲塘业已举证,若是他们还要别差官员前来推堪,怕是难了。”
“此案只等聚录签押了,”
坐在车轼上的玄圭恭敬道了一声:“郡守。”随后舆帘被人掀开,一人屈身进了马车。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高大,朗目疏眉,下颌蓄须,眉宇间一派浩然正气,赫然是明太守。
明载舟乃是武官出身,杭绸圆领袍上藏针绣的走兽威武凶猛,按官品腰环十銙金带,脚踏乌皮六合靴,落坐在杜筱清对面。
对坐的二人形成对峙之形,明载舟遍体绫罗,不怒自威,身着素袍半扎乌发的杜筱清气势和缓沉稳,凤眸粲然光亮,难以逼视,一时竟分不出高下。
当朝法禁,鞫案了结前不得动辄与审案职事议案。是以,杜筱清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小炉煮热的新茶推到明载舟面前。
明载舟笑容亲和,举杯饮茶,感叹道:“杜长史,你这盏茶贵重,某都快要喝不起了。”
杜筱清露出微笑,瓷玉似的指尖轻叩木几,“郡守愿意饮某的茶,是某之幸。”
一时之间,二人之间氛围变得有些微妙,明载舟自知面前之人是一柄锋利无俦的利刃,他有信心将这柄利刃牢牢掌控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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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堪院议案过后,关于白家香案的消息明面上无人问津,私底下议论纷纷,江定安垂眸听着,细细地缕着庞大复杂的传闻,蓦然留意到一道细微的消息。
沈莲塘戴罪举证,位于琼州府的白家分支与义安济的白家嫡系里应外合,分支就地制香,走水路运到金鳌洲,由嫡系出面兜售。
至于杜家,则把自己撇了干干净净,听闻白夫人前段时间入狱探望白家家主,出来后大义灭亲,拿出白家账本,出面坐实了香料有问题一事。
同室操戈这些阴私一向被人津津乐道,江定安听到只是淡淡垂眸,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她在意的是:白家认下了以天香子牟利的罪名,却咬死了这是根据李家祖传香方做出来的莞香,并非杜撰假冒。白家家主在高堂之上,言之凿凿地声称在琼州府珠崖郡见过李家娘子。
十年前,香坊开遍东官郡的皇商李家犯下十里命案,李家人在金鳌洲上畏罪自尽,满门性命丧生于滔滔江水,尸骨无存。
白家人说:昔日李家有个如珠似宝的独女,年方九岁,颇精制香,跳江后大难不死,流落到琼州府。他们从此女手中购得家传香方,为免惊世香方失传,不得已以次充好推广此香。
为保香方传世,不惜自身名声制假香牟重利,真真是一番苦心。如果江定安不是他们口中的李家遗孤,她都要信了这番说辞。
她眼眸微凝,眼底一片冷意,十年过去,还是有数不清的牛鬼蛇神顶着李家的名号狐假虎威。
但是白家所制莞香的用料与家传香方确实有三四分相似,或许有亲人如她一般大难不死,恰好被白家人碰见......
江定安想到这个可能,浑身血液都冷沸起来,浑身上下如同冷却多年的陈酒,雪里忽逢炭,被煮得微热。
她克制住喜悦,沉下心来凝神思索,跑腿的小厮在她面前放下一份纸质地舆图,邀功道:“江娘子,你要的舆图给你带来了。”
江定安抬眸,朝他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双手慢慢将地舆图展开来,取了一旁的乌木镇纸压住两角,垂下长睫,从东官郡金鳌洲至琼州府珠崖郡的河流分布仔细看起来。
她纤细软白的手指慢慢抚过微微凸起的山脉河流,似乎隔着千万重山看到了平安生活在其间的亲人,她恨不得生出双翼,立时飞去珠崖郡。
胸膛中翻腾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又一转念,她蓦然想起一双温婉柔和的眼睛,漆黑夜幕下,江怜群穿着麻衣素裳,一条粗布绾起渐白的长发,面容焦急,提着一盏飘忽的明灯,从山路上疾步走来。
再看眼前的地舆图,江定安心内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