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同缘师,缘何有这般大的能耐?他完全绕过谢洄之行事,消息密如铁板,却又完成这般圆满。
但是纪尘的深沉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还未等谢洄之心里赞叹一句时,纪尘瞬时又换了一副面孔,他打了打哈欠,身子朝下滑了滑,聊赖摊在椅子上,一副神游的表情。
谢洄之皱眉,想起之前他不耐烦的那声轻啧和方才那个引人深思的眼神,总觉得今日的纪尘有些不对劲。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阿姐的执念是你之死,母亲之死?”祝清晏指节扣了扣桌面,问道。
“是,也不是。其实我觉得阿姐最大的心病是寨民。她虽将我救活,罪孽与愧疚也日益浓郁,侵蚀着她的神经。”
祝清晏听闻,低眉不语。
谢洄之淡淡瞥了祝清晏一眼,“人在选择时,总会有取舍;有些取舍,也并不是真的遵循内心,而是被某些东西绕了心智。我们不是圣人,总会面临这样的困境,所以便不能常常要求所有人做的每一步都不得后悔,都必须永久自食其果。”
“楚醒,但说无妨,你在你阿姐的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阿姐想带着寨民的灵魂轮回转世。”楚醒垂在一侧的手微微蜷缩,卷起半块衣角。他知道这个请求于阿姐多么重要,也知晓,它之于旁观者,听起来有多荒谬。
祝清晏叹息一声,看向谢洄之。
谢洄之挑眉笑笑,“这个好办,稍后让纪尘带着安魂皿跑一趟生死池便可。”
“只是。”谢洄之话锋一转,嘴角压了下来,说完后半句。“他们如今的灵魂仍有载体,便无法入安魂皿。”
楚醒脸色白了白,他听出了话外之音,若想要族人的灵魂被带走,就需要先毁掉载体,换言之,需要再杀它们一次。
纪尘微微阖上的眼睛睁开一瞬,随即咂咂嘴,侧身又仿若小憩过去。
楚醒朝谢洄之微行一礼,未再多言,转身出门并轻轻阖上门。不过多时,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哨声,随即,传来蛇群被扼杀的嘶嘶声。
“纪尘,带着安魂皿走一趟。清晏也一同跟着去吧。”谢洄之摆摆手。
纪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闭着眼在道袍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盅,不情愿起身,懒散摆着出了门。祝清晏朝谢洄之行礼后,一同跟着离开。
楚醒低眉立在门外,瞧见两人出来,用衣袍擦了擦手上的血,“劳烦您了。”
“嗯。”纪尘应了声,这声倒是引得祝清晏频频看向他。
纪尘打开盅,周围的生灵徐徐流入蛊中,待结束后,他又细细探查一遍,确认无误,便盖上盅盖,再妥帖放于衣袖中。
“别看了,好歹是这么多人的生灵,自然是要谨慎的。”纪尘朝祝清晏眨眨眼。
三人面前出现一蓝白交替的漩涡,漩涡边带着细小的闪电,祝清晏顺着漩涡那头吹来的风嗅到了一丝甘冽,她跟在两人身后入了漩涡。
入眼是碧川,不见边际的碧川,如如流动,却又仿若凝在原处,川下有鱼,同为碧绿,颜色稍深于水。
祝清晏微微踩向水面,那水却漾而不散,稳稳当当将她托于水面。
“这便是生死池。”纪尘将盅盖打开,一条条似蛇形的生灵自盅中争相飘出,破开水面,寻鱼而入。那些被生灵附体的鱼儿鱼背上逐渐显现出人像。
纪尘朝水中撒了一把不知何物,鱼儿们更显碧绿,在水中莹莹绰绰。“这是何物?”祝清晏问道,“一把不知何时吃剩了的点心碎渣,之前被我抱在手帕中,刚刚掏盅的时候不小心一同带了出来。”说着,纪尘扬了扬手中的帕子,点点油渍混着腻味顺着他的动作,皆被祝清晏捕捉到。
祝清晏翻了个白眼,她挥挥手,随即转身瞧鱼儿,不再过问。楚醒伸手握了握纪尘的肩膀,勾唇笑笑。
“不是,你捏疼我了,放开。”纪尘往一侧躲闪,甩开了楚醒的手,楚醒无措一瞬,随即便朝纪尘鞠躬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谢谢你的。”
纪尘扭捏几下,不睬楚醒。他再次扬了扬手帕,将碎屑全部撒入川中。“行了,我们走吧。”
“好。”楚醒温润应下。
待三人出漩涡时,那头已经是灰金树林了。众人立在一棵树下等着,楚眠已经醒来,眉眼虚弱,唇色惨白。她显然也看见了楚醒,眼神躲闪,朝一边偏头,低声咳嗽几声。
“阿姐!”楚醒闻声跑过扶上楚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的又咳嗽起来?”
“先走吧。”纪尘打断两人叙旧,“否则,这路要消散了,我们都出不去。”
灰金色的树,顺着众人脚下,无边无际朝远处蔓延,入眼依旧是繁茂又似枯死的参天大树。
只是,这次,路前生出青绿色藤条门的,是那条金被灰吞噬掉的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金色路走去,树上枝丫张牙舞爪蔓延着,越往前,金色便越发亮眼明媚,摇曳在空中,似在宣告着与死神争夺生命胜利的喜悦。
“吱呀。”谢洄之推开竹门,众人回了否极门那条繁荣的古街上。云程轫长长叹谓一声,伸个懒腰,“终于回了我的地盘。”
“程轫,带着楚眠楚醒二人入府吧,现如今苗疆鬼门被关,他们也失去念洄的能力了。”谢洄之一手搭上云程轫的肩膀,细细嘱咐道。
楚眠的身子僵硬一瞬,楚醒察觉到,将阿姐的衣袍往紧系了系,低声问道,“怎么了?”“没事。”楚眠低眉,嘴角勾勾,“许是到了个新地方有些不适应吧。”
云程轫闻言,疑惑扭头瞧了眼谢洄之,他可从来都不会喊程轫的。谢洄之对上云程轫的眼神,弯眉笑笑,眼底浮起些许趣味。
“我知晓了,这便安排。”云程轫应下。
转瞬,几人稳当落在宅院中。云程轫派人将众人安顿好,“安顿的仔细些,这几位日后也是常住于这里,切勿怠慢......”
“乐翎,有空回一趟皇宫吧。”谢洄之沏好一壶茶,手背摸了摸茶杯的温度,递给面前的祝清晏。
“是,师父。”祝清晏喜笑颜开,欢欢喜喜应了下来。
“我让后厨做了一屉点心,稍后会送于你房中,另外,还有几份否极门特有的物什,我已让纪尘打包好,回的时候记得带上,也聊表你对你父皇与母后的挂念。”谢洄之细细叮嘱道。
祝清晏心下动容,“多谢师父挂念,竟想的这般周到。”
“对你,自然要万般上心。”谢洄之指腹捏杯盏,对着祝清晏逐字吐露。
祝清晏半扬的茶盏微微停滞片刻,随即又送至唇边,她微微抿下一口,唇色瞬间被温滚的茶水烫出粉红。祝清晏放下茶盏,眉眼温润,直直对向谢洄之的双眸。
不知为何,她从这话里听出些戏谑来,师父虽有时也爱同弟子们开玩笑,但绝不会说这般模棱两可引人误解之话。
“师父,可有为我准备一份?我可是平素最爱莲藕桂花糕了。”
“你喜欢莲藕桂花糕?”谢洄之低头嗤嗤笑了一声,“清晏,师父知道你对莲藕过敏,怎会是你平素最爱呢?”
“行了,收拾东西走吧。”谢洄之似是骤然间兴趣尽失,他眉眼瞬时冷了下来,眼角微挑,眉梢带出几丝不耐烦,他挥挥手,示意祝清晏退下。
“徒儿告退。”祝清晏低眉施一礼,不见生气,一如往常的平和宁静。她离去之前,最后瞥了一眼谢洄之。
他早已转身,仰倾瞧着那颗漫天的梨花树。光顺着繁茂的枝丫落在地面,成了圈圈光晕,有一缕却冲破漫天阻碍,从冠顶直直打向谢洄之眉骨。
祝清晏看了良久,总觉师父眉骨之下有物,再眨眼,又瞧不见了。“许是错觉吧。”祝清晏不再多想,去寻云程轫,托他开门。
待否极门打开,自门中而出的,成了三人。楚眠有些不自然的左扯扯衣角右扯扯衣领,“早说我不来的,干嘛带着我?”
“哎呀,楚眠姐,你都多久没出那散谴门了,也来瞧瞧如今这世道呗,全当散心了。”祝清晏自然挽上楚眠的手臂,拉着她朝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去。
“哎哎,松手松手!”楚眠骤然涨红了脸,她身子朝后仰去,两手扒拉着祝清晏的手,脸上写满抗拒。
祝清晏察觉此,手臂抱得更紧了。“想必是楚眠姐不适应。”“不过,也难为纪尘这人上心了,若不是他嘱托我带着楚眠姐出来转转,我还察觉不到她的局促。”
于是,满心愧疚的祝清晏,带着一行三人偷偷摸摸入了孟水都的后门,入了顶楼。
祝清晏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看着窗棂下的熙来攘往,心下一喜,“看来,我不在这段时间,孟水都收益还不错!”
“楚眠姐,你爱吃的我都让后厨做着了,稍等就好!”祝清晏实在是欢喜,话语里带着几分往日不曾有的俏皮。
满以为行踪隐蔽的三人,殊不知,乐翎公主回城的消息,已如长了翅膀般,飞向皇宫。
一同得了消息的,还有魏徐言。
“什么?你是说那个成了缘神徒弟的祝清晏回来了?”魏徐言一拍桌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