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轫似是不能接受这般现状,闻言又在谢洄之眼神中得到确为如此的答案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屋里关了许久。
祝清晏站在他房门前,扬了扬手,又放下来,踌躇许久,叹息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解。
纪尘看着一整日经过无数回房门的祝清晏,开口说道:“他只是没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适应不了,慢慢就会好了,旁人安慰并无益处。”
祝清晏装作若无其事,默默离去。
剩下几日里,她日日待在谢洄之身边,只是在路过因过度饥饿而大打出手、甚至自相蚕食的村民之时,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在颤抖。
日月更迭渐渐慢下,又恢复十二时辰轮回,祝清晏品出些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意味来。
寨子已经悄然走向失控的边缘,水源倒还好说,虽被大雨刮洪冲入不少脏物,倒也能喝,只是这粮,已经将断未断许久了。
寨子里的人们叫苦不堪,在饥饿中睡着又醒来,直至睡眠也无法缓冲饥饿。个个面中凹陷,脸色青灰,眼下乌黑,每每天明,他们便守在主寨楼前等着,等想办法逃出去的楚眠回来。
乌泱泱一群人,日日守着,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珠,毫无生机趴在窗户纸上看着屋内。
“楚醒啊,怎么寨主还未归来?”他们的声音犹如抽丝,细弱,却彼此应和纠缠着,声声入耳,刺痛着楚醒的心。
他从未见过如今阵仗,一遍遍告诉大家,“阿姐已经在为大家去想办法了,莫急!我们真的会得救的!”
起初寨民们还相信,面对楚醒的安慰,拖着虚弱的身躯点头应和,说相信寨主不会弃大家于不顾。
日子又这般过了几日,楚醒最近总是睡不着,夜深人静时,他坐在门槛上,眺望寨口的方向,“明日,阿姐该回来了吧?”
祝清晏也睡不着,她想起乐广城最繁华的街上的百姓们,原来不知,还有这般苦楚的地方。她陪在楚醒身侧,陪他坐着看寨口,听他祈祷明日楚眠归来。
楚醒捂着胃靠在门框上睡着了,身侧放了一水袋,留祝清晏一人坐在门槛上,她抬眼看向天上明亮璀璨着的星星,“希望,明天楚眠会回来。”
寨子周围已不见一点绿意,祝清晏在白日瞧见过几次三三两两头凑在一起的寨民,微微皱眉,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怎么饿成这般,如今倒有些精神了?
每天的希望都落空,寨民们日日听着重复的话,入耳便成了搪塞之意。
他们在第十四日早晨再次聚拢前往主寨楼,如往常一样,问着一样的话,得到类似的回答。
他们沉默了,死一般的寂静,有人低头盯着脚看,有人则瞪着双愤恨的眼睛死死盯着楚醒,恨不得抽皮拨筋。
楚醒脸色苍白看着大伙,不明所以,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焦急冲大家摆摆手,“大家莫要急,我阿姐真的会回来的,她真的会回来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掀起暴动,骂了两句,般推搡着,辱骂着,将楚醒赶出屋子,指指点点,“我们不要再听他胡言,或许楚眠早就背着我们逃跑了!”
“对!我们就是弃子!”
“当初便不该老寨主的话,说什么我们就保持中立吧,那时候我便不同意,凭什么他一人受恩于楚国皇上,便要我们整个寨子都不投靠于夏国?”
“对啊!我们祖祖辈辈被困于这鬼地方,不得迈出一步,凭什么?”
楚醒闻言,怔松片刻,不知他们在提什么。他捂着发痛的胃靠在一旁,细细回想过往之事,似是想起些什么,浑身抖擞一下,被众人气得猛然站起来,又险些朝后仰去。
八年前他们瓜分楚国皇室留下来的一大部分财产时,可不是这幅嘴脸!
“当年,楚国皇帝以万两黄金、百种技术换我们寨子护佑小太子,永世不出时,你们可不是这般说的!”
不知道是谁上前推了楚醒一把,堪堪将他推倒,随后从第一人身后伸出无数双手,推向楚醒。
“你闭嘴,当年你才多大,轮得着你说话么?当初我们被逼无奈的时候,你瞧见了?”
“就是,你父亲害我们一遭,你姐姐如今又抛弃我们不管不顾,你们一家人就是寨子的千古罪人,你如今有何脸面指责我们的不是?”
刺耳的言论和批判不断涌向楚醒耳边,他被人推搡到地上,两眼空洞,嘴里却不停,“你们胡说,你们都在胡说!”
“我们没有胡说!那你说你姐姐去了哪里?”
“我姐姐去求夏朝皇上祝祈了,她打破约定,为大家求情去了!”提起阿姐,楚醒仿佛好了起来,他弓起身子,朝众人怒吼道。
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将楚醒弓起的身子再次推倒。
“大家别听他说了,夏朝皇帝不可能救咱们的!”有人高喊了句,本来安静片刻的人群再次吵闹起来。
病了饿了许多日的人们,此刻仿佛充满力气,将拳头一圈圈砸向地上的单薄少年。
红了眼的人们,已经全然忘记曾经彼此看着对方长大、老去,现如今只记得谈不上仇恨的仇恨。
少年的口中渐渐进气少,出气多,但是口中仍然在振振有词,“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哪怕皇上不救我们,但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祝清晏站在不远处,看着躺在地上的血迹斑斑却依旧念着阿姐的少年,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落泪道,“你姐姐一定会回来的,我父皇也一定会救大家的!”
那群人仿佛疯了一般,对着地上早已不辨血肉的少年拳打脚踢,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地上的少年的阿姐再未传出一次。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没再听到反驳的声音,不知是谁先停了下来,人们渐渐收了手。
人群中又有人喊了句,“他怎么不说话了?他是死了吗?”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有人哆嗦着脚步,缓缓走到眼前血肉模糊的一团蜷缩着的人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了探鼻尖。
仿佛是受到莫大的打击般,那人猛然往后一退,嘴里喃喃念叨着,“没了,没了,人没了。”
人群像惊弓之鸟四下散开,“是你杀的!你杀了楚醒那孩子!”
“不是我!分明是他!你莫要血口喷人!”
“不是我!你踢得最用力最狠,凭什么怪我?”
先前试探鼻息那人,突然大叫一声,然后放声大哭,巴掌一把一把自扇上脸颊。
“我们是畜生!我们是畜生!我们把楚醒打死了!我们不配为长辈啊,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被我们打死了!我们不得好死啊!”
“丁叔,不是我,我没有!”一人还在努力摆着手,面色苍白,不肯承认。
那放声大哭之人闻言,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众人皆仿佛被吸干精气一般,站不稳,也说不出话。
他一步一步艰难走向解释之人,随即手下蓄力,狠狠举起手扇向那人的脸颊。
“畜生!我们都是畜生!”说罢,他便倒在地上接着大哭起来。那人被扇了一巴掌,怔松在原地。
有人颤颤巍巍向前,想看看楚醒的面容,却又仿佛不敢动一般,伸手又猛然收回来。
楚醒是站在这里的所有人看着长大,或一同玩大的人,如今却死于己手,警醒过来,却为时已晚。
丁叔哭够了,人比方才更为憔悴衰老。他慢慢起身,却双腿发软,又跌回原地。
再次尝试,再次失败,他选择爬向楚醒身旁。
有人接着哭,有人在发愣,有人在喃喃自语,丁叔看着眼前众人,眼中的忏悔和坚定更甚。
终于是爬向少年身旁,他伸手抚摸上少年流血的脸颊,哭干了的眼泪再次低落。
“好孩子,是我们错了,阿叔这就努力救你回来。”
丁叔扶着地,努力盘腿坐好,干裂流血又干涸的嘴唇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本来放晴多日的天上,又开始乌云滚滚,雷声阵阵,大片大片的滚云朝众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将死未死,便定不想死,众人大惊失色,哭着跪着,“上天惩罚下来了,再来一次大雨,我们这寨子便真要被水给淹没了!”
众人听闻,哗啦啦纷纷下跪,“请上天原谅!请上天原谅啊!”
上天却仿佛并未听见,乌云阴沉欲低,浓到仿佛要就此下一场覆灭众人的暴雨,且开始点点砸向地面。
地下匍匐着的众人抖动不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我们愿意以命偿命,老天放过我们吧!”
匍匐着的人们又一言不发了,天道闻此,仿佛停下一瞬,随即又开始降下暴雨。
这一瞬当然被人们所察觉,于是开始有人跟着重复,“老天,我愿意以命偿命,换老天莫要在下雨!”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起来,雨滴渐渐小了起来。
众人脑袋猛猛磕向地面,砸出了血。
丁叔瞧见眼前一片倒着的人,抬头看向上天,开怀笑了,他这同缘师祈求了一生天道,企图与天道有联系,却一生未成功,原来这一辈子,在等着这一次。
他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随即咳嗽几声,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念完最后一句。
天道的乌云开始朝两旁散去了,雷声渐渐平息,众人瞧见,大喜过望,又低头看了看平安无恙的自己,欢呼着,高兴着。
“我们没事,太好了!”
丁叔面前的少年血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恢复,突然猛地胸口向上一顶,之后开始重新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