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训练时，方士谦难得抽空来了一趟青训营进行指导，于是老杨连忙组织六名学员打了一局三对三的比赛。如今的六名精英学员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哪怕是一场常规的训练赛，却也是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带着不死不休的架势。

残血的飞刀剑一记剑落长空，璀璨的剑气抹去了连翘的最后一层血皮，光剑直指不远处的天山雪莲。输出皆殉，天山雪莲这个牧师也终究难以回天，刘小别和袁柏清所在的队伍获得胜利。

学员们在方士谦面前一字排开，方士谦稍稍指点了其他的四名学员，随后拷了比赛录像，带着两个徒弟到小会议室里逐帧分析操作。

方士谦看完比赛后就一直黑着一张脸，少年和少女在会议室里坐定，无声地对视一眼，知道师父要好好磋磨他们一顿了。果然，方士谦鼓捣完投屏，直接逮着袁柏清就骂开了。

今天袁柏清的牧师确实表现平平，开场不久就落了单，被魔道和骑士两面夹击送了命，要不是刘小别拥有断层的实力优势，这场孰胜孰负还未为可知。

方士谦骂起袁柏清来不留情面，但确实句句直击要害：打得太险，不计后果，顾头不顾尾。

虽然是批评，但若真用心听了，却也足够让钱蕴玮心惊：这些缺陷，曾经都是属于她的。

钱蕴玮之前就发现了，袁柏清看似放了一个冬休的假，但其实却也在暗中发力过。冬休结束一上来，他便一改往常略显温吞的牧师打法，操作变得尖锐而凌厉，就跟曾经的天山雪莲一样大胆又莽撞。

作为过来人，钱蕴玮知道，袁柏清目前正在摸索新的打法，方士谦指出的不足都只是暂时的，一旦他修炼成功，那钱蕴玮无疑会失去自己在牧师职业上的巨大优势。

而反观她呢？她目前却还不知道自己训练了一个冬休的守护天使能否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发挥作用。

方士谦对袁柏清的批评渐渐在她的耳边远去了，她的思绪荡开，忽然回想起方士谦曾经对她说过的，不要太过重视守护天使而轻率了牧师的训练，不要得不偿失。

……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她将头往低处埋了埋，懊悔与难受在胸口蔓延开来。

方士谦骂了半天，终于饶过袁柏清后，这才切换到天山雪莲的主视角，唤回了钱蕴玮游离的思绪。方士谦向来秉持着在精神上穷养儿富养女的方针，对袁柏清是不留情面的严厉，对钱蕴玮则更倾向鼓励式的爱的教育。况且钱蕴玮这一场比赛确实也完成得中规中矩，挑不出大的毛病。

但是，不出错并不意味着没有进一步跃升的空间。方士谦时不时敲击鼠标暂停录像，随性地点拨两句。钱蕴玮边听边记，空白的本页很快被她娟秀的字迹涂满。她骤然抬头，发现袁柏清也一改平日吊儿郎当的神态，托腮凝神倾听。她心里横空出现一片沼泽，各种负面的情绪如泥泞般缠裹住她。

还没等方士谦辅导完钱蕴玮，训练结束的铃声便铛铛作响。以往方士谦单独辅导时也常常拖课，然而只有这一次袁柏清举起了手。

“你干嘛？”方士谦对待钱蕴玮是一副菩萨面容，一扭头望向袁柏清则摆出了罗刹脸孔。

“师父，我得去拿蛋糕了。”

钱蕴玮心下一惊，而方士谦则是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蛋糕？”

钱蕴玮急忙向袁柏清使眼色，但袁柏清显然没有关注到身边的少女，和陆意涵一样，大咧咧地道出了来龙去脉：“今天是小钱生日啊，我们给她买了个蛋糕。小别和小陆要去盒马买饮料，我得去拿蛋糕。”

方士谦的神情有瞬间的凝滞，他看看袁柏清，再看看一旁的钱蕴玮：“小钱今天生日啊，你们要聚餐？”他从两个徒弟的表情中读到了确认。

他垂下眼睛，有些困惑地伸手抓了抓头，喃喃道：“噢……我都不知道。”

这句话落在钱蕴玮耳里，不知为何竟带了些落寞。

方士谦大手一挥，放袁柏清出了门。而当袁柏清离开后，钱蕴玮和方士谦彼此都感到会议室骤然变得空旷起来。

“你要跟他一起去吗？”方士谦问。

钱蕴玮艰难地摇了摇头：“师父您不着急，小陆他们本来就让我晚点过去的。”

“好。”方士谦也放下心来，“那我们继续。”

方士谦拾起了鼠标，刚播放了两秒视频，却又暂停。他将视线投向钱蕴玮，很轻快地笑了一下，目光真挚而又明澈：“啊，对了，还没跟你说呢，生日快乐。”

钱蕴玮感到脸上滚烫，低垂眼眸，沉默半晌，讷讷地回答：“谢谢师父。”

她顿了顿，又亡羊补牢地补充道：“对不起啊，师父，因为这是小陆提议攒的局，所以我没有邀请您……之后我会送蛋糕给您的。”

方士谦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自责于自己当了这么久的师父，却连两个徒弟的生日都不曾记得。

他继续对着视频与钱蕴玮复盘比赛，然而，经此风波，不管是教者还是学者，都多少有些心猿意马。方士谦加快速度结束了辅导，收拾好东西，和钱蕴玮一起走出会议间，见隔壁的训练室早已人去楼空了。

钱蕴玮的书包还在训练室里，包里还放着拍立得相机和王杰希给的零食，于是她请求方士谦等一等她，一路小跑到门口，从暗红色的地毯下摸出了方士谦见过的那把铜色的钥匙。

“换地方藏钥匙了？”方士谦凑到钱蕴玮背后，明知故问。

“是的，杨教练说之前那个位置可能有人够不到。”钱蕴玮举起手，比划了一下身高，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杨教练主要是照顾我，因为只有我够不太到那个位置。”

训练营里除了钱蕴玮和陆意涵，其他都是人高马大的男生，他们自不必说。即使是陆意涵，也是个高挑的北京大妞。只有身材娇小的钱蕴玮才真正需要这份特殊的照顾。

方士谦垂眸看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钱蕴玮，心中微动，几乎想要伸出手揉一揉她的头发。但他没有这么做。

钱蕴玮很快地旋开了训练室的大门，迅速地取了包，和方士谦一起走出了训练营大楼。

已是黄昏，暮色倾泻而下，抬眼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一轮落日正在声势浩大地燃烧。

“你和柏清儿他们约在哪里见面？”方士谦问。

钱蕴玮向他报了个地点，离微草不算近，但有直达的地铁。

“我送你去地铁口吧。正好我也要出门买点东西。”

“好的，麻烦师父了。”

两人无声地并肩走出一段距离。方士谦微侧过脸，用余光偷偷打量身边的女孩。钱蕴玮正垂眸走路，灿烂的光辉落在她的睫毛之上。在朦胧余晖的映照下，人与人的距离也仿佛变得迷蒙而渺远。

“那个，小钱。”他的心中略作斗争，情感战胜了理智，他开口道，“生日……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钱蕴玮原本正在数着脚底的一块块方砖，听到方士谦骤然的发问，她先是长长地一怔：“……礼物？”

“对，礼物。”方士谦颔首，有一瞬间他觉得他们俩这鹦鹉学舌似的对话有些好笑，“或者说，愿望。实体的礼物也行，虚拟的愿望也可以。”他又伸出手，挠了挠头，钱蕴玮明亮的眼睛令他顿感局促，他移开视线，有些笨拙地试图说明自己的动机，“徒儿过生日嘛，给师父一个表示的机会吧。”

钱蕴玮歪过头想了想。而在这思忖的罅隙，方士谦扭过头，目光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不安地来回乱窜。

“那么，我有一个愿望想要拜托师父。”钱蕴玮的脑海中灵光乍现，她几乎在一瞬间做下了决定，她扬起头，脸上的神情有一种轻盈的严肃。

方士谦扬了扬眉毛，作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然后，他听见钱蕴玮说：“师父，您以后……可以喊我的名字吗？”

他有刹那的失神。

这回，忐忑难安的人换成了钱蕴玮，她几乎在将愿望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就后了悔：这个愿望实在是太像在跟袁柏清较劲了。

她当然知道这是方士谦的习惯使然。对于和他同性的袁柏清和刘小别，他会更加亲昵地称呼为“柏清”和“小别”，而对于她和陆意涵这样的小姑娘，他则会更加谨慎和尊重，只是以“小钱”“小陆”相称。

不只是方士谦，微草战队里的成员泰半如此，也只有柳非会甜甜地喊她“钱妹妹”了。

可是，每当她听到方士谦喊起“柏清儿”，随后再紧接着“小钱”时，她还是难免会感到一种亲疏有别的黯然。

随着沉默的绵延，钱蕴玮愈发懊悔自己刚才头脑一热的心愿。她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这个愿望会让方士谦感到尴尬和窘迫，她自责地抬起头，急切地想要撤销自己这个出格的愿望。

可是她还来不及开口，却被方士谦抢了先：“蕴玮。”

方士谦在吐出那两个字之前，有瞬间的恍惚：好陌生的词汇。他拘谨地用手来回捏着发烫的耳垂，生怕自己念错了其中的一个音节。

“我以后可以叫你蕴玮吗？”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钱蕴玮睖睁片刻，而后笑了，脸上的一对酒窝也毫无保留地绽放在方士谦的眼底：“嗯，当然，叫我蕴玮。”

蕴玮。方士谦在内心重复了一遍，感到耳垂上的滚烫的热度逐渐蔓延到了面颊。他要被看穿了。

他急忙伸手揉了一把脸，很不好意思地试图遮掩自己的羞赧，转移话题：“……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呢？”

钱蕴玮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接过了这个言之有物的话题，介绍道：“这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类似于怀瑾握瑜吧，希望我能怀抱美好的品质，是一种期愿。”

“很用心的名字。”方士谦颔首。

“我也很喜欢。”钱蕴玮飞快地笑了一下，带着得意与傲气，是确信自己拥有偏爱的笑容，“我最喜欢的就是爷爷了。”

然而，一提到爷爷，钱蕴玮的心底却又涌现出了感伤：“就是我来微草以后就没回过上海……很久没见过爷爷奶奶了。”爷爷好远，上海好远，家好远。她在一瞬间无比想念从前在爷爷家玩耍过的玻璃珠子，晶莹剔透的小圆珠子里镶嵌着五彩缤纷的花。

“等以后咱们去上海比赛，你叫上爷爷奶奶一起来看吧。”方士谦温和地宽慰道。

钱蕴玮重重地点了点头，想象着自己穿着微草的队服端坐于赛台之上，而爷爷奶奶在观众席中笨拙地操纵着智能手机拍摄录像——那将是何等幸福的未来。

到了地铁口后，方士谦便停下了脚步，看钱蕴玮迈上了几级台阶，随后又回头望向他，在黄昏辽阔而金黄的光线里扬起笑脸，向他挥了挥手：“师父，我晚些会来给您送蛋糕的。”

虽然方士谦的胃并不允许他肖想一顿油腻重甜的夜宵，但是他还是答应下来：“好，我等你消息。玩得开心，蕴玮。”

他故意在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位置加上了女生的名字。他觉得他已经渐渐熟悉了这两个字的音调起伏，一辈子都不会忘却了。

钱蕴玮听见了他对她的崭新称呼，她笑得更加开心了一些。

方士谦目送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中，敛起笑容，回转过身后，心却仍然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提醒着他此时此刻的非同寻常。他伸出右手，徒劳地用手背给自己发热的脸颊降温。

明明是钱蕴玮的生日，他却像得到了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