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说让傅九娘在那棵老桂花树下等他一刻，便真的只等了他一刻，不早也不晚。
他还是穿着上次在陆长雁生辰宴上黄色的长衫，腰间挂这个玉葫芦法器，眉宇之间是朗朗正气。
傅九娘承认自己是个颜控，在看到周通的第一眼，觉得自己不应该恶意揣度他人。
“傅姑娘，可有落脚的地方？”
“没有。不怕你笑我，我身上是分文没有。”傅九娘有些羞涩地捏了捏袖子。
她这是又让人救小道士，又要人管她吃喝拉撒，天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况且她也没见过周通几面，心中确当会有几分尴尬。
周通嘴角淡淡一笑，“就当是李玄清欠我的人情。”
傅九娘觉得言之有理，她和小道士是什么关系，她的人情不就是小道士的人情，也就安心的跟着周通去客栈。
这一路是踩着青石板，沿着青衣河畔走的，湖面结了薄薄一层的冰，寒气逼人，傅九娘走的急，只披了大红色的大氅，嘴唇开始上下打颤。
一路上两人无话，傅九娘只有忍着寒冷，无趣地看着沿路的风景。
青墙黑瓦，幽深静谧，和花灯节时一派红飞翠舞的氛围不同。再往前看，那座大桥，被暗色所笼罩，借着月光，岸边枯柳枝随风而动，大桥的轮廓若隐若现。
傅九娘驻足了脚步，就在不久前，这座大桥上还有她，小道士，陆长珏的身影。
那一天他们欢声笑语，在桥上许下了愿望，他们约定好要一直在一起。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也不知晓小道士和陆长珏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周通未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正巧撞见傅九娘眸中氤氲着水汽。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伤春悲秋，心思何其细腻，难免触景生情，心中稍有些怜惜。
他宽慰道：“很快你们就会相见的。”
傅九娘忙地回过神，收起了悲伤的神情，乐呵呵道：“借周大天师吉言！”
到了客栈，傅九娘刚放下行李，便想找住在隔壁的周通，商量对策，可是转念一想，已经那么晚了，也不好打扰。
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了，傅九娘不愿意多想徒增烦恼，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到了第二天，周通先来寻的她，倒显得傅九娘不太积极一般。
两人商量了一两个时辰，最后决定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对策。
陆思昂和封姝的实力他们再清楚不过，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避战。
他们打算借着周通师傅无眉道长的名义把两人约出来，再与陆长珏里应外合。
若是这调虎离山之计能成功，那便能救出李玄清。
傅九娘当即便拿出了传音符给陆长珏写信。
可她提着笔，思虑了许久，也未落下一个字。
有些事情当下没有悟出什么道理，可事后仔细想想，却也不算是好事。
陆长珏始终是碧濯山庄的人……
周通何其聪明，傅九娘又是什么情绪挂在脸上，便道：“你担心那碧濯山庄少庄主不愿帮你？”
“陆长珏现在的处境并不好，但我和他认识也有半年，他不会不帮我。”
*
碧濯山庄。
陆长珏在陆思昂门前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路面尚有积雪，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不知是为了气他的父亲，还是惩罚自己。
他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只过了一夜，便像是蹉跎了数年，眼底下是青黑一片，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爹，求求您，放过小师叔！”
这句话他说了成千上百次，嗓音早就变得喑哑。门后的人却丝毫没有回应。
若一次不行，两次不行，他便一直跪在这里，他不信这铁杵磨不成针。
又过了半晌，门被吱嘎一声打开，来的是照顾陆思昂的老仆，他作揖道：“少庄主，庄主叫你进去。”
陆长珏眸子亮了亮，他知道，父亲不会就这样放任他不管。
跪了几个时辰，膝盖都磨破，没了力气，可陆长珏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强忍着疼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进了屋子。
“父亲，安好。”
陆思昂端端坐在席位上，一只手悠哉游哉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起来吧。”转而吩咐身边的老仆，“去给长珏沏一壶热茶。”
老仆领命走了后，陆思昂开口道：“长珏，你可知我们碧濯山庄，乃至整个上仙洲的宗旨是何？”
陆长珏乖乖回复道：“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不错。”陆思昂眼里有了点笑意，“若是山中弟子窝藏妖物，该当何罪？”
陆长珏也不知陆思昂为何问起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耍性子，思索了一下，便端端正正回复道：“废除修为，逐出师门。”
待他话音刚落，陆思昂那双还有点柔和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长珏，你身为碧濯山庄少庄主，该当何罪？”
陆思昂的声音严厉又恐惧，这一次就连常被他训斥的陆长珏也被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他窝藏妖物？
怎么会如此？
陆长珏满脸不解，他方紧张的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被陆思昂打断了话语。
“你可知你那所谓的朋友，傅九娘，是怎么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傅九娘？
一瞬间陆长珏脑海空白，不知作何感想。
陆思昂把陆长珏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原以为陆长珏去了蜀山能有一番作为，却不想终究不是他一手调教，成了如今这蠢笨如猪的样子，未来把碧濯山庄交到他手里，他不会放心。
还好他年纪尚轻，只要循循教导，还有改正的机会。
“父亲，你是说，傅九娘是妖物？”陆长珏瞳孔微震。
傅九娘跟他和小师叔呆在一起半年，怎么可能是妖怪。在他的印象里傅九娘长得清秀可爱，笑起来那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
在清溪镇她带着他们一起玩水，在喜来村他们一起游船，还给他和小师叔做了许多好吃的。
而且她还和他们提议，一起照顾花婆婆。一个那么有同情心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妖怪……
“长珏，妖怪诡计多端最会掩饰身份，你年纪尚小，被骗了很正常。”陆思昂神色平淡然然说道：“你仔细想想，她若是一个凡人小姑娘怎么会跟着你们涉险。她不是一开始就知晓李玄清身上的乌霜神器。”
陆思昂的声音就像是被施加了蛊术，一字一句地撞击他的心脏。
乌霜神器的事，确实是傅九娘告诉她的。
陆思昂知道陆长珏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些信息，一副慈父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生自己想一想吧。”
陆长珏呆滞地抬着黝黑的眸子看着陆思昂，开口道：“父亲，你是骗我的吧？”
陆思昂从衣袖中拿出一面镜子交给了他，“你若是不信，遇见她用这面照妖镜照一照。”
陆长珏最后还是收下了这面照妖镜，他紧捏着把手，缓了好一会儿，才把照妖镜收进了袖子之间。
陆长珏抬眸看着窗柩外碧蓝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
小师叔被囚禁，傅九娘……也是妖物。
一切都变了。
*
客栈内，周通见傅九娘一直未落笔，实在看不下去，便抢过笔道：“我帮你写。”
“不用，我自己写。”傅九娘又夺回了毛笔。
是她思虑太多，陆长珏怎么可能会不帮她，他们可是好朋友呀！
想通后，傅九娘洋洋洒洒写下了他们的计划，正准备捏诀时，却被周通拦了下来，“给我。”
周通接过传音符，手中写着符咒，“这是隐匿咒，只有陆长珏能看见。”
送给陆长珏的传音符很快就飞了出去。
傅九娘见那蜻蜓模样的传音符消失在了视线，又对周通说道：“那陆思昂和封姝那边怎么做？”
“我会安排好的。”
傅九娘还是相信周通做事的缜密，只是此事牵扯到茅山，让她着实有些过意不去，“虽说碧濯山庄算不得名门大派，可实力也不容小觑，如今你为了小道士借用你师傅的名义，万一陆思昂和封姝识破了你的伎俩，与茅山结仇了，这该怎么办？”
“这个傅姑娘大可放心，家师失约在上仙洲也人尽皆知的习惯。只是每次他们都会因着他三百五十六岁的高龄，礼让他。”
三百五十六岁，虽然在妖界算不得什么，但对人类来说却是货真价实的高龄，也是唯一接近仙人的年龄。
傅九娘还是不由地笑了笑。
周通有些不解，问道：“傅姑娘，有何可笑？”
“我在想你师傅那么爱失约，你身为他的弟子倒是很守约呢！”
“毕竟师傅在外坏的名声，还是得由我这个做弟子的来扶正。”
和周通接触的短短时间，倒是让傅九娘对他改了观，等把小道士救出来，她一定会让他们俩人成为好朋友的。
小道士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再多一个朋友，他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又过了一日，周通那边传来了消息，陆思昂和封姝午后果真双双出了门，只是他们不会料到，城外亭子里，不会有任何人等他们。
傅九娘得了消息，很快便溜进了碧濯山庄，她在这里生活了四个月，路线自然是十分熟悉，她灵活的绕过守卫弟子，偷偷来到了陆长珏的院子里。
陆长珏的院子里一向是没有人的，只他一人，所以傅九娘也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傅九娘伸手敲了敲门，压着声音小声叫道：“陆长珏，我来了，你快开开门！”
那木门后面却丝毫没有动静，傅九娘耸动鼻子，闻到了陆长珏的味道。
只是为何他不开门。
傅九娘还是不依不挠的敲着门，手掌都被敲红了，敲门的力气越来越大，“陆长珏，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为何不愿意开门！我不是写信给你说好了要一起去救小道士吗？”
果真房间里传来了脚步声……
陆长珏的声音比平时嘶哑了许多，他靠在门后，冷冷道：“我没收到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