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说了句你留在外面,接着就向着火势还没有那么大的寺庙院子里冲过去。将木桶里的水尽数泼在了院子中央被舞台子围起来的树根处。
那古木周围没有什么助燃物,只有因为庆典修建的一条一米多宽的环形舞台。她将水泼在舞台连着火焰的地方。并将周围杂物清理个干净。
虽然她是在较为开阔地带,但是由于寺庙正殿的火势实在是太大了,飘散出的滚滚浓烟还是呛得她睁不开眼睛来。
林臻撕下一块裙摆,浸在水里捂住口鼻,接着出去抱了第二桶水。那棵古树枝叶太过繁茂,靠近正殿的树枝还是被燎到了。
她正要再进去,落日忽然伸手拦住了她,皱着眉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林臻回过头看着院子里一处枝叶正烧起来的古木,有些着急道:“树!那棵树还是可以保住的!水泼不到的地方只能把烧到的树枝剪掉,再把周围墙上的可燃物清理掉……”
落日握着她的胳膊加重了力道,问:“我问你!救那棵树做什么!”
谈话间,火苗已经慢慢舔到树木另两支主枝干上,林臻想要先挣脱开却因手里抱着水桶不敢有大动作没有成功,她急迫地快速解释道:“这棵树我原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树怎么被弄成那样的,但是来到这里就全明白了。苏宣已经崩溃,这里要不了多久就会溃散,你先放开我,在那之前我至少能保下这棵树!”
落日听得一愣,手中一松,看着林臻抱着水桶捂着口鼻又重新冲进火海之中。
什么叫至少要保住这棵树,她在开玩笑不成?这里是梦笼之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幻的,又怎么能说是保住?她那么聪明不会不清楚才对。
落日转过身子看向院子浓烟之中拿着东西救火的人,她身后的伤口渗出大片的血迹,破损的衣服黏在上面,头发也被火苗燎到变得乱糟糟的,脸上全都是熏出来的黑灰跟汗水抹在一起的痕迹……整个人都是黑乎乎、脏兮兮的,也只有……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梦笼之主已然崩溃,支撑着的神力也被收回,这个梦境正在渐渐地溃散。
天空像是忽然漏了一个大洞,远处的山间出现了两个太阳。接着周围的房屋开始迅速坍塌,被尘土、青草渐渐覆盖上,像是被按了加速键几个瞬间就变成了它们一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最后则是那座金乌殿,整个寺庙和大火化作细碎闪烁的光点向上空缓缓飞起,那棵参天的古木也是如此。
林臻停了下来,平复着急促的气息,抬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看着眼前虽然被烧掉半边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葬于大火的神树,嘴角渐渐上扬,那些光点围绕在她的周围,带着暖洋洋的气息。
她没想过原来梦笼崩塌也可以这样平和、梦幻。林臻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落日,想对她笑一笑,却因转身的动作幅度大扯到后背的伤口顿时眼前一黑,变成呲牙咧嘴地狰狞一笑。
刚刚一心只顾着救火,根本忘了自己后背上的伤。
别太得意忘形了,林臻。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然而落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盯着林臻的脸,抬脚向她走了过来。
漫天光点晃晃悠悠地向上空升腾起,慢慢消失在逐渐破碎的天边。落日拨开那些凑上来的光点,冷着一张脸走到林臻面前,她没有说话,但林臻不自觉地就缩了下脖子,对她笑一笑说:“其实根本不疼,火也没有燎到我,你看!”她张开双手。
落日盯着她,眉头锁得很紧,刚抬起一只手。
林臻立马扶住额头大声叫道:“我还是觉得自己伤得挺重的,有些失血过多,啊,头好晕。”
谁知落日只是抬起手擦了一下她鼻子上沾着的灰,问道:“既然伤得挺重的为什么要回来?”
林臻一愣,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没有多想,说是一时气血上头冲动了,却也似乎不太对。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个事非做不可,那么漂亮的一座神寺,那么壮观的一棵神树,怎么可以就这样被毁掉呢。即使是假的也不行!
但这些话说出口就未免太过无厘头,她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头看向旁边几乎完全化作光点,就只剩下一点树干的神木,对落日说:“你看,这神树还是没有被烧掉。”
落日随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琥珀色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波澜,“什么神树,破木头罢了。”
她从苏宣还是选择归于大火的时候情绪就一直不高。
林臻向她靠近,歪着头看向她的眼睛,说:“苏宣是自己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应该不会傻傻地想太多吧?”
落日抬起手放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她乱糟糟灰扑扑的头发,笑了一声,开口道:“你不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一般神明很少、不,是几乎不在现世现身吗?”
“为什么?”林臻心下一跳,她想起来刚刚落日一脸落寞地说她不该在出现在苏宣面前的。
落日看着她眼里终于沁出点点笑意,说:“因为神灵是绝于世界之外的,我从前不懂,现在总算是有点懂了。”
她仰头看向一点一点破碎的天幕,“人世各有各的苦难,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若是太过沉浸其中,会染上欲念就不能长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要随着那些光点一起飞到天边去,林臻伸手握住她的手,说:“谁说你什么都没帮上,你至少让我知道了苏宣,知道了这里发生过的事,我会记得他们,我回到现世之中就会帮他们找到存在过的痕迹,帮他们记录争取让更多人祭奠他们,这不算改变吗?”
落日转头看向她,眼里的坚冰好似渐渐被融化,蓦地笑出声,伸出手指轻轻抵在林臻的眉心,说:“你确实是最特别的那个。”
转眼间,寺庙已经消失殆尽,最后一块神木也化作成星星光点,向天边那个最后消失的太阳飞了过去。
神树完全消失的一瞬间,林臻突然感到右手心里多了一点东西,还没有等她张开手低头去查看。身边忽然响起“叮——”的一声,周围的景色忽然大变。
支离破碎的天幕像是终于撑不住了,哗啦啦地碎裂开,天边的其中一颗太阳迅速坠落下来,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抓紧我。”落日伸手握住她,单手在胸前掐诀,隐约有一声悠远的鸦声传来,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林臻只好暂且把手心里突然出现的光滑物体握紧,在大风中眯着眼睛抬起手挡住自己。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正是入笼之前的长街上了。
此时已然夜色殆尽天光大亮,街上出现了零星几个路人,从她们身边神色如常地走过,她们两人突然出现在长街上却没引起任何的注意。
这次出梦笼林臻好像更适应了一点,没有像上一次反应那么大直接晕了过去,只感觉一阵眩晕,有点像晕车后症状。应该是因为和落日一起的缘故,她帮自己承担了大部分冲击。
林臻脚下一个踉跄,落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避开她后背上的伤,想要拦腰抱起她。
林臻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忙说自己还能走。
落日不赞同地看着她,但最终也还是由着她。扶着林臻站稳了之后就松开手。
她静静地看了林臻一会儿,忽然抬起手,用手指在林臻的额头上轻轻画了几笔。
林臻目光一怔,愣愣地看她的手指在自己眉心动作。
“心安身健,百病不侵。”她说道。
林臻瞬间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顺着眉心到达了五脏六腑,全身都好像浸在温度舒适的温水之中,差点忍不住呻吟出声。
没过一会儿,背上的原本还疼得厉害的烧伤也好像变得舒缓了,这是……林臻惊异地看向嘴角噙着笑意的落日。
“这是神明的祝愿。”落日说,“也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要谢谢你在梦笼之中救了那棵树,虽然它并不是很重要。”
林臻抬手摸了摸眉心处,心里不自觉地想,神明不能现身果然是有原因的,如果将这份神力清晰地展露在人类的眼前,免不了会引起争斗。
毕竟人类就是这样脆弱但欲壑难平的种族。林臻看向落日望着自己温柔平和的眼睛。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如果她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好了。
“神也会有偏爱的人吗?”林臻开口问道。
都说神爱世人普渡众生,是不是她待所有人都这样?
落日垂下视线,笑道:“如果我说有,会不会太奇怪?”
她清澈透亮的琥珀色眼瞳显得十分坦荡,林臻却听得心下一动,还以为她会避而不答,她说这样的话简直就像……
就像她在撒娇一样,林臻脸上发烫。摇了摇头说:“我们会回司令府吧,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会出问题的吧。“
落日看向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没有说话。清晨露重,空气中漫起一阵寒雾,虽然已经快要到孟夏了,但是早上还是有些凉,寒意丝丝缕缕地一点点渗透到林臻的身体里。
“落日?”林臻在她的沉默中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只见落日闭上眼,手指抵在耳朵上,像是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哑——”远处山尖飞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叫了一声,盘旋在林臻的上方的天空。
“哑——哑——哑——”它接着又叫了几声。
林臻抬头看过去,向它伸出手臂,那只乌鸦果然闪动着翅膀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是一只体格格外健硕的鸦,爪子似铁钩一样紧紧握着她的小臂,像鹰爪一样富有力量感,她的手臂对比之下就像一截瘦弱的树枝,一折就断。
它有着一身漆黑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羽毛,和一对金色的兽瞳,在林臻打量着它的同时也在歪着脑袋看着它。
落日睁开眼睛,看到乌鸦竟不听话地停在了林臻的手臂上,她重重地咳了一声,那乌鸦便立刻弃林臻而去,飞到了落日的肩膀上。
林臻看到乌鸦附在落日的耳边又叫了几声,在落日点头之后,就挥动着翅膀向天边飞去。
“它是什么?”林臻望着乌鸦飞走的背影。那只乌鸦肉眼可见的不寻常。
“他也是我的神使。”落日冲她眨眨眼睛。
神使?林臻回想起刚刚那是金眸乌鸦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可不像是一只乌鸦的眼神,倒像是一个思维健全的人类似的。
林臻向落日走过去,问:“你的神使跟你说了什么?”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问得太多?林臻皱起眉,眼神有些躲闪,
落日却抬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轻轻扳正,让林臻的视线与她的平齐。语调放低,语速很慢却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
“闭上眼睛。”她瞳孔深处好似燃起两簇跳动的金色火焰,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林臻瞬间失神,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依言慢慢闭上了眼睛。
落日看着如此顺利,眸光闪动却是有些犹豫。不过片刻,她还是咬咬牙,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点在林臻的眉心,写下一个‘忘’字。
那个字幽幽散发着金色的荧光,缓缓地沉入到林臻的眉心,消失不见。
落日接住林臻忽然瘫软下来的身体,视线扫过她安然睡去的脸庞,轻叹一口气道:“等你再次醒来,你会忘了我。”
太阳终究是会落下的,但当初林中到来的雏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落日轻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