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犯的错误，成了她一辈子的污点。

岑今雨回到自己的小洋楼时，抱着枕头狠狠哭了一场。

大哭大悲下，她开始哀叹自己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当她擦干眼泪时，又觉得刚才自怨自艾的自己，太矫情了。

恰好局里有个去外省学习交流的机会，岑今雨便报名参加，她未婚未育，没有家庭枷锁，局里很快就批了她的要求。

要去的地方是庆城，是南方一个大城，这几年商店卖的漂亮东西多是从庆城进来的。

去学习的除了带队的李副科长是已婚已育人士，剩下的恰好都是这两年进来的未婚大学生。岑今雨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也是最受欢迎的。

大家平常都在不同岗位工作，没什么利益纠葛，很快就熟稔起来。

宁城是座偏保守的城市，尤其是西宁，工业为主，大家的生活节奏单调统一。当大家从疲惫的火车走出来时，被汹涌的人潮惊呆了。

“这就是人山人海吗？”同行一个男同事脱口而出。

车站是各个城市的缩影，他们要去开会交流的地方在市中心。

“这也太……”同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所见一幕。

开眼见世界竟是从庆城开始。原来街上可以播放音乐啊，原来女士们的裙摆可以这么短啊，原来发型的样式这么多啊，原来男士的服装也很讲究。

“听，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大家的脚步都轻快起来，连严肃的李科长都不能免俗。

这就是时髦啊，这群年轻人，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实质的感受。

“今雨，黎城跟庆城相比，哪里更时髦？”

除了岑今雨是在外省读书，剩余的人都是从本城的大学毕业。

“黎城比较稳重，也是五彩斑斓，但不如庆城这样丰富，毕竟两个城市的属性不一样。不过黎城的大学应该更好。”

“不，我的大学更好。”

大家笑嘻嘻地，又十分郑重地维护起自己的母校。

李科长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我们要稳重，不要一惊一乍，丢了宁城的脸。”

“是，李科长。”大家齐呼呼立正，还行了个军礼。

庆城的开放第一时间侵入了他们的骨髓，年轻的心都飞扬起来。

交流会一共3天，大家还没开始工作，都约好了下班后要去逛街。

第一天开会，是庆城的税务局分享工作经验，对外上，帮助外资企业合法合规、最快速度地开展工作。对内上，建立企业税法观念，减少不必要的流程，提高工作效率。

交流会一般很枯燥，大家呆若木鸡，会后开心地拿着纪念品回家，纪念品多是很实用的水壶、陶瓷杯等生活用品，上面还会印着某某活动的红色字样。

但庆城的交流会，一上来就是干货。以宁城为例，他们还没有接触外资企业，但交流会上的领导讲的案例极其生动，大家一下就听进去了。

而且会议时间也没有很长，上午和下午各2个小时，会后是解疑、讨论环节，这也是个很新的环节，他们从前开会完就回家，哪有什么讨论。不是会上说什么，就抄什么吗？

庆城主持会议的干部，见大家很拘谨，开口鼓励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大家互通有无，求同存异。明天有企业代表参与交流会，他们的风格与我们肯定有差别，我们得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不能让人民推着我们走，对不对？”

大家这才张嘴聊了几句，不过像岑今雨这样的小科员，还轮不到她讲话，前面的李科长已经代表宁城税务局，跟其他城市的领导握手交流去了。

他们几个小科员聚在一起自己讨论。

“怎么还有私企进来？不是我们交流会确认什么，直接通知他们就行吗？”

“走进群众，听取群众的声音呗。”

“私企本质就是资本主义的东西，他们的意见都是自私自利，还是要我们来引导，不该让他们参与进来的。”

“我倒不这样认为，我们的国家正在飞跃发展中，私企就像一艘小船，船小好掌舵，易守易攻，可以小成本地去试探各个领域，是件好事。”

“没错，所以他们在税务工作上的一些想法，其实是可以促进工作快速开展。没听庆城这边一直在强调效率吗？”

“不，我还是不认可，不应该让他们参与进来。”

岑今雨与同事们在下边本是随意讲几句，哪想大家越讲越来劲，还真有会后交流讨论的氛围。

等会议主持通知大家去吃饭时，嘿，他们竟讨论了一个小时。大家互相一看，心情意外地愉悦。

“好像读书时，大家一起讨论一道难题哦。”

是啊，工作后领导要的是服从，要的是听话，尤其对一个刚上班的科员，多听多看少说是工作准则。

道理正确慢慢变了味，今日尽在此处讨得一些抱负之情。

第二日的会议室，人更多了。一群穿着西装革履的人士走了进来，其中不乏不同肤色的外国人。

岑今雨旁边的同事们悄悄说着：“今天都是外企吗？没有国内企业吗？”

岑今雨指着人群道：“你看左边，一看就是咱们的群众，虽然穿着西装，但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再看看右边，别看里面也有黄皮肤，不一样的，就……”

“就怎么了，说啊，正听得过瘾呢。”

岑今雨清亮的嗓子忽然变得沙哑：“开会了。”

“今雨怎么了，不舒服吗？”

岑今雨脸色忽然间苍白下来，眼神更是暗淡了好几度，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正剧烈地跳动。

“没有啊。”岑今雨用力地扯起笑容，还轻轻地耸了下肩膀，“要开会了，不能讲话了。”

她直直地面向讲台的上方，机械地鼓掌，机械地记着笔记，机械地笑着。她在求一个体面。

“现在有请罗布公司的代表上台为大家发言。罗布公司是国外知名的体育用品公司，目前已在庆城拿到一块地用于建厂投资。作为国际500强企业，相信罗布公司会给我们带来最新的理念。”

罗布公司的代表是个个子高大的东方男人，长比他旁边的洋人还高。他的头发向后梳起，帅气的五官一览无遗，讲话的嗓音性感低沉，上台才讲了一句话，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是个极其帅气成熟的男人。

遇到一些不好翻译的英文词汇，他在说出英文时再意译成中文，专业满分，细节把控满分。

“还以为罗布公司就是派个好看的男人出来撑撑场面，没想到有真材实料。”

“他刚上来，我还以为是翻译，没想到实力这么强。”

岑今雨握着笔，从这个东方男人上台后，她的笔就停了下来。

旁边的同事探过来：“你也没记啊，我们宁城没有外资，这个部分我们不需要。”

岑今雨浅浅一笑：“还是记下，也许也有外商看中我们，到时候再取经来不及了。”说完，她低头一笔一笔记下来。

“今雨，你记性真好。”

2个小时的会议结束，接下来又是私下交流时间。岑今雨收好笔记，她想先走了。

“今雨，走，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岑今雨刚站起来，就被人推着往右边去，那里是外资企业代表的位置。

“我不去啊。”

往右边走的人特别多，只进不出，岑今雨哪里抗拒得大队伍，被推着往前走，还跟自己的同事走散了。

岑今雨旁边的女子在跟同伴说悄悄话，岑今雨离得近，听得七七八八、

“真帅。”

“特意跑过来看，会不会很丢脸。”

“丢什么脸，当做看明星了。”

这种场合大家都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岑今雨知道无法往回走了，但前进的道路必然要接近罗布公司，越走越近。

她听到刚刚上台发言的罗布公司代表，正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与几个洋人交谈着，遇到国人询问时，他又自如地切换到国语。

岑今雨低着头往前，近了，近了，忽然背后传来推背感，岑今雨穿着跟鞋的脚一扭，整个人往前直接撞到对方怀里。

“没事吧，同志。”好听的男声从头上传来，并不着痕迹地把岑今雨推离自己。

这一撞其实有点狠，岑今雨的头狠狠撞到对方结实的胸肌上，香皂的香味瞬间撞入鼻子，脑袋都有点发晕。但这可是官方活动、官方场合，她要维持体面。

岑今雨顺着对方的推拒，站直身体，又快速地摸了下头发，看看发型有没有乱。

“对不起，您没事吧。”刚刚上台时，对方做了自我介绍——周奇略。

岑今雨大方地看着对方，忽略晕眩的头，忽略疼痛的脚踝，此刻她代表着政府的形象，不能落荒而逃，不能意气用事。

对面的男人手刚离开岑今雨，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睛一抬，竟是旧人相逢。

“我这边没事。会议举办得很成功。”

“是的，期待罗布公司将来也能来宁城。我是宁城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岑今雨。”岑今雨说完向男人伸出手。

对方伸手轻轻一握，就松开了：“有机会合作的话。”

挺直的脊背，让一个女人的身姿更加优雅，岑今雨顺着人群，走出包围圈。

“今雨，你刚才表现太好了，尽显我们大国风范。”原来岑今雨的同事刚刚也走到了旁边，正好目睹了一切。

岑今雨笑笑：“他又不是外国人。”

“那不一样，他代表的是罗布公司，立场跟我们不一样。”

岑今雨又走了几步，搭上同事的肩膀：“我的脚扭了，快带我回招待宾馆。”

因为脚扭了，李科长也大方地批准了她的请假，还特地交代她：“明天可不能请假，明天是内部会议，会议结束有纪念品发。”

岑今雨知道李科长是在照顾她，作势站起来要感谢。

“你先休息着，明天早点去。”

“好的李科长，我明天会早点去，我就是刚扭了有点疼，明天没什么大碍了。”

李科长神情透出几分放心，又说了几句就走了。其他同事也陆续退了出去，留下跟岑今雨同一个房间的女同事。

“李科长怕你一瘸一瘸地过去对我们形象不好。”

“应该的。”岑今雨抬起脚到床上，有点酸疼，但没怎么肿，其实辛苦点，下午也可以去开会。

“我先休息会。”

女同事赶忙道：“你赶紧睡，我出去买点东西带回家，要不要帮你带？”

“不用，昨天买了那些够了。”昨天岑今雨只买了给家人的礼物，自己的东西一个没买。本来大家说好，今天给自己买，步调一致，齐心团结。

同事悄悄关上门，岑今雨打开了眼睛。因为眼睛一闭上，脑海里就是那个男人的身影，耳朵里甚至传来幻听。

她在想啊，明天的纪念品是什么？庆城这么有钱，应该不是什么陶瓷盆吧。

明天的会议只有半天，火车票是订在下午，下午她要出去买些东西。买什么呢？买衣服吧，还要买搭配的首饰，她现在戴的都是金饰品。早上看到一个私企的女同志，戴的珍珠耳环好漂亮，她也挺喜欢的。

她手里贵重的饰品都是那个男人送的，要是他们没分开，大概……

眼眶里霎那间聚集了泪水，空无一人的宾馆，岑今雨嚎啕大哭。

是为久别重逢而哭？是为曾经的求而不得而哭？还是家人越来越紧的催婚而哭？越复杂的情绪，酝酿出越心酸的泪水。

岑今雨哭啊哭，像一个孤单的小孩 ，自己抱着自己，蜷缩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