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终究还是办在广陵台,说是给陛下冲喜。一时之间顺都的名门望族世家大户齐聚广陵。
方允河是统领禁军的,这些日子忙得人都飞了起来,还不忘差人到驿馆找沈淮的麻烦:“我家方统领说了,荀小将军同他是自幼的交情,两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一个半道冒出来的野路子,配同他讲话么?”
这人说话时,沈淮正在廊下看两只猫儿打架。那只毛色雪白的被打在地上滚了半天也不见起来,棕毛的将它按倒在地上,咿咿呀呀地骂着。一时之间猫毛乱飞,在日头下格外显眼。
这人也是有方允河的撑腰,跋扈得不行,见沈淮不搭理他,气势越发骄纵了:“我家方统领还说了,让你离荀小将军远些,你是罪臣之子,原很不该入顺都的,小将军他家满门忠烈世代簪缨,皎洁得如月亮一般,别让你沾染了污秽。”
一旁默不作声的吴博闻言,眉头深皱。
沈淮却无动于衷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半晌道:“累了,扶我去休息吧。这猫儿骂得真脏。”
“是。”
“你!”眼瞧着沈淮要走了,这人很不甘心地追了上去,“方统领的意思你明白没有啊!”
吴博堵住这人的去路,道:“告诉你们家统领,沈氏鼎盛时,方家还是三皇子的家奴,我家公子是很不想提的,但既然你们找上门来叫嚣,那就索性就提一句,太后寿宴期间,顺都乱得很,这大内的差事要是办不好,今日之事,说不定要成为呈堂证供呢。”
这人听后刚要开口骂,忽然见得廊下背对着他的沈淮偏过头来,那目光不偏不倚地就落到他这里。
一个毫不遮掩毫无温度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投向他。这人狠狠止住了,打了个寒噤,垂下脸来扭头就走。
吴博见人走了,也没再多说,继续扶着沈淮:“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公子听清了么?”
沈淮道:“听不真切,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让我离小将军远些么。”
吴博顿了顿,道:“其实,方家如今管着大内,我们不便得罪他。他无非也就是想让公子离荀家的小将军远些,公子何不依着他呢?毕竟,论在顺都的职权,方家确实要比荀家盛些。”
沈淮看了他一眼,道:“他背后是三皇子。无论我是否依他,他日后都要找我麻烦的。”
“谁要找你麻烦?”
一人踩着日头走来,那身衣裳鲜红似火。
“小将军。”吴博拱手行礼。
荀安站定,打量了吴博一眼:“你什么时候入的顺都?绥北这一路没见过你。”
沈淮笑了笑道:“吴博先前是替我办了件事,我让他不用等我,先来顺都了。”
荀安收回目光,问:“你方才说,谁要找你的麻烦?”
沈淮道:“怎么,小将军要替我做主吗?”
“少来。”荀安道,“凭你的本事和手段,谁能做得了你的主?我都听说了。”
沈淮闻言,眉梢微挑:“那我洗耳恭听,小将军今日在外头都听说什么了?”
荀安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脸蓦然红了:“说你以前在沈家的那些……风流事。说你身边一直有个伺候你的,叫樊娘,在沈家灭门时,她被充公发卖了,结果在路上忽然说要随你一同去,竟直接撞死了,可见深情。”
沈淮道:“樊娘是个忠义的。但小将军你怕是听岔了,她是我乳母。”
荀安自知不在理,说话很没有往日的气势:“人多口杂,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听了几句。”
沈淮拉过他的手腕:“只听了几句就急着过来找我兴师问罪了,可见小将军这心里还是有我的。那个姓方的再怎么急也没用。”
荀安一时之间忘了反驳:“方允河来找你了?”
他这段时间不应该抽不开身吗?
“可不是嘛。”沈淮故作姿态,将人扯近了些,“派人来上门指着我骂,把李大人都吓坏了,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都不敢出来。”
荀安沉吟许久,道:“夜里我要去禁军大营,我去说他。”
沈淮附在他耳旁,压着声音道:“小将军无需走这遭。今夜他且有得忙呢。”
“怎么?”荀安蹙眉。
沈淮如此这般言语了几句,荀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的主意?”
沈淮不置可否。
荀安道:“你疯了?霍内官如今是太子的人!你怎么动他?”
沈淮了然一笑道:“自然无需你我亲自动手。今日夜宴,小将军只管站得远远的,看热闹就是了。”
荀安死死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沈淮他笑容真切,日头照着,双眸里竟还有几分温暖的神色。荀安心下一动,身体蓦然烧了起来,一时有些僵硬:
“说话就说话,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沈淮内心笑他反应如此之慢,嘴上却答道:“驿站人多眼杂,若不凑近些,万一让人听了去,我还活不活了?”
“话虽如此——”
荀安有些迟疑——这也凑得太近了。
“小将军这掌心里怎么全是汗?”沈淮笑眯眯地问。
荀安这才意识到他的手都让人给攥住了,于是一把将手抽了回来,转身就走:“你少管。”
沈淮望着他一阵烟似的没影了,这才回过头来问吴博:“他方才是不是脸红了?”
吴博想了想,道:“估计是天热的。”
顺都这天,一会儿冷一会热,还让不让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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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太后于广陵台设宴。
沈淮同李大人一起打马入宫。一路上,王公贵族流水一般,车马挨挨挤挤,竟将那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李大人都看愣了,不住地捋着胡须:“这样的情景,三十年都不曾见过了。”
沈淮附和:“是啊,太后这次的排场,前所未有。”
说话间一顶金丝攒边的轿子抬到跟前,众人拥着掀开轿帘。沈淮骑着高头大马,并未动作,一旁的李大人倒是反应快,从马上滚下来便趴在地上:“下官李宓,见过太子殿下。”
薄鹇。
太子下轿的一刹那,沈淮就望了过去。却和轿旁不发一语的荀安打了个照面。沈淮当下了然——原来这几日荀安都去了太子那里。
后者并未看他,只向太子道:“他便是姓沈的。”
太子那双淡泊寡情的眼睛朝沈淮看了过去:“绥北那位欺上瞒下留你一条性命,你竟有胆子来顺都。”
太子不怒而威,李宓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淮却笑了:“如若不是太子执意成全,沈某还没有如今这造化。太子恩德,沈某感激不尽。”
言外之意,我这坎坷的一生,难道不是你造成的么?
太子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便走了。李大人这才颤颤巍巍爬起来,同沈淮道:“这这这……太子何故生气啊?”
大殿灯火通明,太后身穿华袍,头戴朝冠,举杯立于高阶之上:“今夜哀家设宴广陵台,勋爵世家都来贺寿,哀家心里是高兴的……”
“祝太后千秋华诞,万寿无疆!”
“祝太后万寿无疆!”
群臣贺寿后,席面便开始了。绥北来的,都被安排着四散坐了开来。沈淮却贴着荀安坐,给他倒了一壶热酒:“来小将军,同太子说了半会话了,喝壶酒润润喉。”
荀安也不同他客气,接过酒就喝。
沈淮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顺都的酒很绵柔,喝下肚才化开来,却像一把阴刀子一寸一寸割着胃。
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席间觥筹交错,笙歌艳舞。那些摇曳多姿的舞娘们转着圈在席间晃动,一时间夜宴气氛到达高//潮。
达官贵族们互相敬贺,举杯欢庆。高阶之上,太后已然醉了,由几位宫娥扶下座去更衣。
荀安盘坐于桌案边,心里藏着事,进入不了这气氛。他刚要同沈淮说话,岂料对方竟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他腿上。
席面笙歌阵阵,四周相谈甚欢,没人注意到他俩。荀安顶着一张红脸将人推了起来:“不能喝你还喝什么酒?你要做的事呢?”
霍福可是太子一等一的心腹,杀他这件事太大了。
沈淮这是要毁了太后娘娘的席面?
沈淮的身子已然烧起来。他顺着荀安的胳膊撑起半个身子,竟抱住荀安的腰,将人抱得严丝合缝:“顺都这酒甜得慌,喝得人心里怪痒的,你说是不是?”
荀安被他这么一压,险些支撑不住。周围有几个人注意到了他们,想要上前帮忙,被荀安不动声色压了回去。
荀安咬牙低头道:“你发什么酒疯?”
这就是沈淮让他看的好戏?
沈淮把玩着他的手,硬是要靠在他怀里,将脸贴在他起伏的胸膛:“小将军身上香得很,快让我闻闻。”
“沈淮,”光明正大地被揩油,荀安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太子同二皇子还在座上虎视眈眈,一切变数都还没有发生,他就已经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了?
“小将军,”沈淮攀住荀安的脖子,凑近他的耳朵,“我得先醉一醉,你懂么?”
此言一出,荀安怔住了。
是啊,今日这场夜宴无论出什么变数,座上那两位首要怀疑的便是沈淮。只有沈淮不省人事了,没有威胁了,他们才不会觉得一切是他做的手脚。
若是如此——
荀安道:“我能做什么?”
沈淮醉眼迷离地笑了,他道:“你就装作一副恨不能将我一口吃了的样子,这原本也是你拿手的。”
荀安道:“你如今蛇一般地缠在我身上,上头两位可是看在眼里的。有他们盯着你,你接下来的事,能做得成么?”
沈淮摘了一颗葡萄,堵住荀安的唇:“看与不看都一样的。”
在沈淮直白的目光牵引下,荀安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将那颗晶莹圆润的葡萄吃下。
沈淮哈哈大笑。
席面上,二皇子站了起来。太子见状道:“二弟这是怎么了?”
“喝多了,下去透透气。”薄鹤道,“怎么,太子愿一同前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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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的沈淮难缠得可以,荀安腰都快被勒断了,有意想将他从身上撕开,一时竟无从下手。待荀安抬眼,二皇子已然走到跟前:“这是怎么了?”
荀安只好拱了拱手,道:“二皇子见笑了。顺都的酒后劲大,这人吃醉了。”
“既然吃醉了,不如抬到后面去休息吧。”薄鹤道,“他这样缠着你,席面你也没办法用,想同你说几句话都找不到机会。”
荀安听出薄鹤话里有话:“二皇子有话不妨直说。”
薄鹤看了一眼倒在荀安怀里不省人事的人,道:“小将军,恭喜你了,韶和她终于说动了太后,要将你留在宫里谋个差事呢。”
荀安心里咯噔一声。
薄鹤意有所指:“留在宫里,就是有意要说亲了。”
荀安不禁看了他一眼:“二皇子知道的,感情之事我从不擅长,我对郡主也并无逾矩之心。荀安心里铭记的,也只有荀家世代镇守绥北的职责而已。”
薄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生在这世间,哪有不成家的?能娶韶和,可是多少王公子弟巴望都巴望不来的,你就知足吧。”
荀安抿着唇,不再发一语。
只是,案下被沈淮握住的手,竟生不出一丝力气来。
说话间,席面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袅娜的舞娘们惊慌失措着逃窜,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天生的警觉性让荀安猛然站起,沈淮被他带着也跟着站了起来,只不过依旧眼都睁不开,只顾倒在荀安怀里,由对方单手揽着。
“什么事?”薄鹤皱眉拉过一舞娘询问。
“杀、杀人了。”舞娘结结巴巴指着不远处说。
“胡说。”薄鹤道,“太后寿辰,世家大户都是拿帖子进宫的,怎会有歹人杀人?”
荀安说:“看看就知道虚实了。”
他心跳得快溢出嗓子眼,难以想象沈淮到底是借了谁的东风。
台上太子面色铁青,挥袖喝到:“一帮废物,还不快拿刺客!”
众人围着的霍内官,此刻瞪大着眼躺在地上抽搐,黑血流了一地,眼瞧着是快不行了。
太后更衣完毕,却不想席面上竟发生这样的变数,一时花容失色:“这是怎么了?”
太后身边的钗环道:“回大娘娘的话,席间霍公公正在吃酒,吃着吃着就不好了。”
“吃着吃着就不好了?”太后抬高了声音,“这是有人故意在我寿宴上撒野了?”
一时之间,席面上风声鹤唳。连卧床静养的陛下都听到了动静,打发了人过来问。
太子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游移,蓦然定格在荀安这边。
岂料许久没个动静的沈淮却在荀安怀中动了动,然后蓦然一滑,吐了荀安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