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赤着脚,跋涉在一片冰天雪地里。
风呼啸得厉害,带着大雪扑了过来,覆在她绯红的长发上。她的胸口很疼,眼睛也很疼,她拖着这样一副残破的身躯,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一直朝着前方浑浑噩噩地行走着。
惨白的天地里,忽地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浅桃色繁花广袖织锦裙,面若芙蓉,秀而不媚,一双杏眸如淋漓春雨,温婉多情,极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她出现之时,风便停了下来。
“凝和……”
雁灵愣了愣,随后快步跑向了她。
“雁灵,你怎么不披个斗篷就跑到这儿来啦?”凝和有些嗔怪一般地说着,随后将手上的替她披上。
那是件大氅,料子素雅又细腻,里边加了一层柔软的鹅绒与棉絮,一上身,她便感觉快要僵硬的身体暖和了过来。
“凝和……你还好吗?伤口还痛吗?”雁灵抓过她的手,翻看了一番她的掌心,被刀割裂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疤口,“留疤了……”
她愣愣道。
“没关系,伤口不痛了。”凝和反手拉住她的手,“雁灵,你见过凛霜花吗?那是我们北地独有的花,只开在雪山之上,我带你去看看?”
雁灵点了点头。
随后,凝和便拉着她一直走,走到了一片苍苍花海中。
凛霜花通体苍蓝,只有根茎与叶子偏青,花有三瓣,瓣上的花络像雪花的纹路,泛着浅浅的蓝色幽光,每一株都有小臂那么长,看起来既笔直又孤傲,凛凛盛放于风雪之中。
凝和随手拔下一株,放到雁灵的怀中。
“这么美的花,离了土就枯萎了。”雁灵看着怀里的花,惋惜地道。
凝和却笑了起来:“雁灵,是你说的呀,会被折断的只是躯壳,傲骨是折不断的。哪怕它被折了下来,它的根茎仍然深埋在土壤之中,仍会顶着风雪再度生长、绽放。”
雁灵沉默许久,才缓缓笑了笑。
她们在花海中蹒跚许久,凝和说了许多年幼时的故事。
忽地,一阵北风吹过,曳着成片的凛霜花摇晃,仿佛那苍蓝的海浪。
凝和仰起头看了看天边,随后回头对雁灵微笑道:“起风了,我该走啦。”
“你要去哪?”雁灵一把拽住她的手。
她不知道凝和要去哪里,但是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要放手,不能放手,要留下她。
凝和无奈地笑了笑,她上前一步抱住雁灵。
“雁灵……”
“我的挚友啊……”
她轻柔地拍着雁灵的后背,带着她缓缓跪坐在花丛之中,她的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地在她耳畔低语,像是要哄着她进入睡梦一般。
“愿你前路坦荡,再无荆棘……”
“愿你得偿所愿,百战百胜……”
“愿你无伤无痛,无病无灾……”
她顿了顿,继续道。
“从此以后,我是追随你的北风……”
她听着凝和的低语,缓缓闭上眼睛,接着,这片天地陷入了幽暗之中。
……
“……医官,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还要让她这样一直睡着……什么时候醒……”
“她伤得太重……胸腹处的骨头几乎都断了……断骨伤及肺腑……一咳便会吐血……那些被冻坏的腐肉挖掉了……新长……若太早醒来……怕疼痛难忍……”
“她先前在……烙下过……寒冷之地也会诱发咳疾……如此还需要用什么药草……我上山……”
“主公今早又送了一些过来……我看了下……用冰蟾血制……怕是对她无用……好在她恢复得快……再过些时日……”
耳畔隐隐约约有人在交谈,不过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半晌后,他们缓缓走远。
雁灵从黑暗中收回一丝意识。
她先是动了动指尖,随后缓缓睁开眼睛。仿佛是被人浸入了深海一般,她的身体无比沉重,眼前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她深吸一口气,低低闷哼一声,随后用手肘支着身子,勉强地半坐起来。
她的手在四周摸索,随后摸到身上盖着的,厚实的毛皮毯子,以及身下柔软的床榻,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接着,她又摸了摸手与腿,确认自己四肢都还健在,不过糟糕的是,眼前黑暗异常,应该是眼睛盲了。
于是她掀开毯子,小心地下了床榻,往先前声音消失的方向摸索着走去,想要去找他们问问凝和的情况。
这地方似乎很宽敞,四周并无什么障碍,正当她要松一口气,脚尖却猛地踢到一个坚硬、厚重的东西。
那东西被踢翻了,有滚烫的东西洒了出来,瞬间,脚下的地毯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是炭炉!
她一个踉跄,眼见着要摔在那堆炭火之上,她咬了咬牙,用力转了个方向,迫使自己摔在另一侧的地面上。她猛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鲜血,几点细碎的炭灰与火星溅了起来,将她的手和腿烫了几下。
此番动静立刻惊动了屋外的人,侍女、医官们都推开门冲了进来,其中一人三两步来到她的身边,半跪在地上,一手抄着她的腿,一手揽着她的背,将她抱离那堆燃烧着的火炭。
那人的力道与身形像是个男子,身上带着十分浓烈的血气,与自己身上的药味、血味混在一起。此时他喘着粗气,心跳如雷,似是还未从惊吓中回神。
雁灵伸手抚上他的脸孔,一路摸到了他眉间延伸至脸颊上的狰狞伤疤,随后带着询问的语气唤他道:“阿……夷雪?”
“是我,阿丽。”
白夷雪先是回答了雁灵的询问,随后眉头又紧皱起来,这张苍白昳丽的面容上,本该是淬炼了凛冽与锐意的金兰双眸,如今却仿佛蒙着一层浓雾,回荡着深幽与迷茫。
他将雁灵抱回床榻上,先是替她拭去唇角的血迹,随后又抽出一只手在她眼前试探一般地挥了挥。
“我看不见。”雁灵察觉到白夷雪的举动,先是平静地对他解释,而后又顿了顿,问道,“凝和呢?凝和在哪?”
她看不见白夷雪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的迟疑,就在她准备再问一遍时,帐门外传来了白朔月的声音。他走了进来,接过白夷雪的话头,回雁灵道:“她在养伤。”
“我要去看看她。”雁灵有些执着。
“你如今在丹门的后方据点里,凝和在北堰王宫,你见不到她的。”白朔月说到,“你胸腹处的肋骨全部断了,断骨伤到了内脏,全身上下冻伤刀伤,没一块好肉,你还是先安心在这里养着吧,待伤好了再去看凝和。”
见雁灵在犹豫,白朔月又道:“她还在昏迷,你眼睛又看不见,就算见着她,她也不会给你反应的,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吧,夷雪会照顾你的。”
雁灵紧绷着的身躯这才有了片刻的松懈。
白夷雪让她平躺下来,又为她盖上毯子。另一边,侍从们已经抬起那被撞翻的炭炉,侍女们扫净那些炭火,又往炉里边填上了新炭。白朔月侧头对着医官使了个眼色,医官心领神会地走到桌案边,拿起药盒,往香炉中又添了些粉末。
“弥月……弥月与百里延的尸体……找到了吗?”她问道。
“找到了,阿丽放心,我已让人为他们清理遗容,落于棺椁,百里延已葬入百里家的坟陵,至于弥月,我也已将他先停灵于合适的地方。”他答道。
“咳咳……”雁灵咳了两声,随后道,“暂时便拜托你了,待我启程后,我会把他……带回故土。”
说着说着,雁灵便感到一股倦意,她强撑着不让眼睛合上,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上满是疮疤、刀茧,却意外的宽厚有力。
雁灵缓缓闭上眼睛。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雁灵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屋内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兄长。”白夷雪看着眼前满面倦容的白朔月,有些疲惫地道,“你要一直瞒着她吗?”他顿了顿,又道,“以阿丽的性格,若知道真相……”
“先瞒着吧。”白朔月道,“再怎么样,也得等她伤好了再说……话说回来,你身上这些血,是刚从哪里打完回来?”
“有几只老鼠从植穆郡溜了过来,我去会了会他们。”白夷雪看了看身上凝固的血迹,沉默了片刻,问一旁的医师道,“她为何会失明?”
老医官对这喜怒无常的小将军十分忌惮,自他回到北堰后,他刀下的尸体可以摞成一座山。白夷雪既问了他,他便还是恭敬地回道:“北地容易出现雪盲,不过那种情况静养两日便能自愈。女君的情况不像是雪盲,倒像是外因导致,不过她头上没有伤口,也许就是遭受太大的刺激,出现失明的症状。”
“会好起来吗?”
“这……不好说。”医官摇了摇头,“或许会如雪盲一般自愈,或许终生都会如此。”
白夷雪紧了紧手中的拳头,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了。”
“阿雪。”白朔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宫里还有许多事,我得先回去了,这里便交给你了……明日……”他停顿了片刻,才十分艰难地说,“明日,宫里见吧。”
“好。”
白夷雪说罢,将白朔月与医官送了出去,随后又将侍女遣离。
屋内只剩下了白夷雪与雁灵,他跪在雁灵的床榻边上,像在西肃时那般,将自己的脸轻轻枕在她的手上。
回到北堰的这段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雁灵,凝和离开东殃时给白朔月寄了信笺,那时他正在植穆郡的关隘打战,回到丹门时,他从副将口中知晓了她们将要回来的消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卸下染血的战铠,立刻便带了人前去永冻土迎接。
他在那等了一日,也没有见到她们的人马,就在准备上山时,他看见了夤夜从风雪中缓缓朝他这儿跋涉而来。
夤夜伤得很重,留下一路血迹,马脖子被一支利箭穿过,使它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他的手下传报,说从雪晨山下带回了两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并不认得弥月,但是认得他身上的鬼骑令牌。于是他立刻随着夤夜,上山去找寻雁灵的踪迹,找了两个时辰,才沿着雪下斑驳的血迹,在半山处找到奄奄一息的她们。
他设想过许多种重逢的方式,独独不敢想象再见面时竟是这样的情景。那时的她们已经被雪掩盖,是他徒手将她们从雪中挖了出来,而夤夜在带着他找到雁灵后,便倒在雪中再也没有起身。
雁灵的素衣几乎被血染成的红色,和她的长发尽数混在一起。他将她们带回丹门据点,白朔月带着北堰最好的医官与药物来了这里,救治几日后,便将雁灵继续留在丹门,自己则带着凝和回了宫中。
雁灵的伤十分骇人,她胸腹处的骨头断裂,那里便塌下去一个有些诡异的弧度,身上的血衣结了冰,与伤口黏合一处,侍女甚至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为她褪下衣物,最后是白夷雪烧热了刀子,连剔带剥,才将衣物褪了下来。
她的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口,结了疤的旧伤混着新伤,被扯动后再次撕裂,渗出的血液将整个床褥都染得斑驳。除此以外,她在雪中停留的时间太长,许多地方都被冻伤,那些腐肉被医官剜了下来,又上了药,因为担心她醒来后会疼痛难忍,医官便在屋中点了安眠镇痛的药香,这药香只有和她服下的汤剂混合后才会发作,会让她一直睡着。
“阿丽……”他的眼眶泛红,温热的眼泪缓缓滴落在雁灵的掌间,“即使您再看不见也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我会是你的眼睛,你的刀,你的盾,你和阿姐的愿望,我会替你们实现……”
天色缓缓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