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赐恩典,殿中官员皆面面相觑,互相眼神暗中来往,纷纷揣测陛下此举何意。
叶声儿在这无声的探究和打量中,强作镇定,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一手扣着桌角,另一手手肘撑着桌面。咬着拇指指腹处的软肉,她企图以此搁置剧烈跳动的心脏所带来的亢奋——事情走向真是越来越不可测了。
庆帝这“礼”事关官员调度,甚至是京中军队总务指挥这样重要职位的调动,他下旨下得竟这般随性,说是临时起意也不为过。可不了解官场风云的她都知道,庆帝临时起意,绝不可能。恐怕是早有此意,只是借她及笄的由头将父亲调回京都。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在此时调回父亲?不是君臣离心?怎么搞得儿戏一般?
她忽得想起娘的态度,还有这些年叶家在京都虽不复往日风光却从无波折,难道她爹降职离京另有隐情?拇指传来清晰的疼痛,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再回过神,不知何时太子和二皇子跪在了殿前。
“这唱的哪出啊?”叶声儿压低了声,问站在案前的范闲。
“没看懂。”他看着庆帝跟前情真意切跪着的两人,眉间也是一抹不解。
“离春闱还有些日子,到时候再定。你们都下去吧。”庆帝一锤定音,春闱主考官一事再无争议。
范闲好不容易快要坐下,这时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这位少年郎便是范闲吗?”沉默许久的庄墨韩突然出声。
来了,鸿门宴开唱了。
长公主跳将而出,看似拉扯,与庄墨韩针锋相对,一唱一和间,却将范闲推至风口浪尖。
“这诗是范闲抄袭的?”李云睿替庄墨韩道出话中之话,语气颇为震惊。范闲冷哼一声算是看出这唱的什么戏了,不予置喙,径直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朕也觉得好生奇怪,他哪来的这么大才?”庆帝拱火的本事向来一流,他又把话头递给范闲。
这是做好了的局等着他范闲来钻,台子上的戏还没唱完,他懒得搅和。他那“知己好友”却比他着急。
“陛下,儿臣可以作证。”李承泽再次上前,“范闲这首诗是在靖王府诗会所作,当时宫中编撰郭保坤也在场,可为人证。”
郭保坤莫名被提,慌张上前,他纵不想替范闲说话,此时却也不敢扯谎。
“是。”
“这么说来,庄先生是蓄意构陷了?”李云睿义愤填膺。
“或是被什么小人蒙蔽,所以才有此误解。”他给了庄墨韩一个台阶,又似乎是意有所指,李云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二殿下是真稀罕你啊。”不知道是不是被范闲的酒味熏着,她也有些迷糊了,低声和范闲说起了胡话。范闲瞥她一眼,没做搭理。
“说来也凑巧,这首诗的后四句,乃是家师当年游于亭州所作。”庄墨韩镇定自若地开口,有理有据。
“范闲,有话可说?”庆帝看起热闹,好像这大庆才子被陷抄袭不关他大庆帝王的事。
“庄先生,令师可是姓杜啊?”范闲之音显得轻浮,叶声儿朝他看去,又是一杯下肚,俨然已是喝多了。
“家师不姓杜。”庄墨韩也觉得此人是不是已喝醉了,不急着自辩,反倒关心起他老师姓名。
“那就没事了。”今天这构陷他丝毫不放心上,本就没想过沽名钓誉占为己有,有何好心虚?
范闲这态度,李云睿要的火烧不起来,只好又自己添把柴,让庄墨韩“不得已”拿出点实证。
他们俩你唱我和,费尽心力,总算是在众人面前给那首《登高》打上个欺世盗名之号,还拿出了个“家师真迹”的所谓证据。不知范闲此时心中做何感想,叶声儿看着只想发笑,心想:“抄,抄,抄,一首好诗你抄过来我抄去,都是抄,二抄之人竟还抄出个出处名堂了。”不觉笑出了声。
“叶声儿,你笑什么?”一句轻笑竟也能引起庆帝注意。
叶声儿起身:“庄大师有题字,范闲在靖王府亦是亲笔写作,庄大师这副字写的好就叫真迹,范闲那字不堪入眼就是抄袭,这是什么道理?臣女有疑。”
“哼,那你疑着吧。”他大手一挥,让叶声儿坐下。叶声儿熟练地坐下,心里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庄墨韩没将这女娃娃的话当做一回事,成竹在胸,道:“就算不用这份手书,也能看出端倪。这首诗的后四句,苍凉潦倒,若非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怎么能写出这样的意境。”他顿顿,以一种自持年长的口气谴责到,“范公子少年意气,少年强说愁,过犹不及。”庆帝原先看热闹的脸霎时冷了下来,戏唱过了,才是过犹不及。
可惜郭保坤看不懂脸色,自以为报复机会到了,一时竟不知所谓,激动上前,提议庆帝将范闲逐出京城。
瞌睡来了就递枕头,要不说这郭保坤确实是个人才。
“庄先生要在殿上辩真相,郭少何时知情。”殿上几人脸色一变。
“自然是刚刚知道。”
“那为何我今日一到祈年殿,郭少就言之凿凿说今日便要看我身败名裂。不知是郭少掐指能算,还是说早就和庄先生暗通款曲了呢!”
“一派胡言!暗通款曲可以用在这个地方吗?”
叶声儿在一旁默默点头,心道他这重点抓得和自己也是不相上下。
范闲添杯起身:“庄先生,你说得没错,这首诗是我抄的。”他毫无惊慌,坦然自若,径直向庄墨韩走去,“我替我自己抄诗,您替您老师抄诗,咱们俩也算是半斤八两,说起来你还不如我来的直爽。这首诗的作者,乃是少陵野老诗圣杜甫!跟你老师半点关系没有!”他话里多了许多怒气,旁人听来无缘无故,叶声儿知道他的愤怒是从何而来。
“诗圣?那你说这位诗圣是何朝何代的人物?既是诗圣,可曾青史留名?”
“史书里没他,因为他的诗,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有着千载风流,文采耀目的世界!”
“难不成它是传说中的仙界?”此话一出,引哄堂大笑。叶声儿没笑,她看着范闲的背影,在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显得那样孤独。
“笑吧,笑吧!跟你们这比起来说是仙界毫不为过!”他转过身来,满眼嘲讽,看向这座中每一个自恃清高的人,最后看向叶声儿。
只这一眼,叶声儿就知道他没醉,不过是借着酒疯发泄,发泄心中愤慨,发泄心中郁结。他太压抑,太痛苦了。他与叶声儿不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牵扯进来,不知为什么处处是针对,也不知道为什么改变这个世界的重任要交由他来完成。
“范大人是说,你梦中游历仙境,还背了首诗回来?”众人又是大笑。叶声儿这次也笑了,他们是贯会给范闲成名的机会的。
“庄先生,您老师作的诗多吗?”
“家师著作良多。”
“那不为人知的,也多吗?”
“史海沟沉,不为人知的仅是刚刚展示的那一首。”庄墨韩这次是自己把话说死了。
“呵,”他恣意笑道,“谁说我梦里只背了一首。”掷杯嗤笑,夺坛豪饮,“纸来!墨来!”
“范公子,若是要作诗,老奴斗胆愿为您抄录。”侯公公殷勤。
“不用你,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叶声儿,朕看看你的书法。”庆帝倒是会安排。
“臣女领旨。”
范闲朝她看过来,她递去一个叫他安心的眼神。默写她还是会的,理科生高考也要学语文不是。
还有不怕死的:“范大人是想临时再作两三首诗,证明都是从仙界里看来回来的?”
“你不知道,那段记忆,就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过的每一个字,读过的每一本书都记得丝毫不差,历历在目。”他似在回忆,似是沉迷,仰头饮尽坛中酒,弃之于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这一刻,他似真成了诗仙,醉酒题诗,恣意潇洒。
叶声儿的字先是工工整整,后不自觉跟着他跌宕的情绪快意洒脱起来,似脱缰之马,于纸上驰骋。
庆国文坛鼎盛尽写于此夜宴,群臣皆忘乎所以,全然被这旷古难见的诗篇惊得目瞪口呆。
“随口一句便是千古名句,这样的人怎会去抄,怎屑去抄!”李承泽怒斥对范闲才意的诽谤,眸中是难掩的兴意和赞赏。
最后,这场奢靡的文学盛宴,以范闲醉酒倒地、庄墨韩郁结吐血落幕,现场乱作一团。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叶声儿坐在离喧嚣最远之处,收笔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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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叶声儿乘马车出宫。宫路平稳,叶声儿轻闭双眼,稍作小憩,刚刚夜宴发生的事太精彩,她需要好好缓缓。才出宫外,突然一阵颠簸,然后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前面有何事吗?”她有些惊疑,不会是庆帝派人暗杀她吧?
沉寂许久,车帘掀开,一身着宽袖氅衣的人登上了马车。借着月光,叶声儿看清了那人——那是绝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殿下疯了?”
“我是要疯了,声声。”
“二殿下可是喝多了?”她记得她离殿时他还好好的吧?
“不及范闲。但你还是选了他。”这前半句不知说得是饮酒还是其他,这后半句也是听得不明不白。
“殿下,是陛下让我抄记的。”她捡了个就近的说。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木三水也不能让你心软吗?我不想和你做对手的。”
喝醉了什么胡话都说,他敢说她可不敢听:“谢必安?谢必安!快来把你主子领走!”
“我让谢必安带着马夫走远了,现在就我们俩~”
“李承泽你是在耍酒疯吗?”他一定饮酒了,但红的却是眼,似一抹醉色的胭脂,自眼尾蔓延。他眼里似有化不开的春水,含着浓浓的委屈,叶声儿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是他算计了她?他怎么先委屈上了?
“你凶我?声声你凶我——”
“我哪有?”
“你就是为了范闲凶我!”他突然脚下一软,半个身子压在叶声儿身上,头倚在她颈间,嘴里还在念叨,“负心薄幸,见异思迁,说好一见钟情我呢?骗子……”
叶声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李承泽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脖颈,让她不知所措。
“身有彩翼双飞燕,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范闲刚刚在殿上背的诗,“他说的是谁?”
“自然是晨郡主。”叶声儿觉得李承泽醉了酒,脑回路也跟着不对了。
“那范闲出口成诗,你亦善书法,他颂你墨,好不恣意快活。”
“嗯,确实是他诵我默。”一个背诗一个默写,没毛病。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突然激动起来,撑起上半身委屈地看着叶声儿的眼控诉:“你果真喜欢他的文采!”
“那是他抄的,他没有文采。”她澄清,表情认真,李承泽又靠回她肩上。
“那你不喜欢他。”
“当然不喜欢,二殿下下次少喝些酒吧。”
“叫我承泽。”
“……”叶声儿沉声,身上的人也没有再闹腾,应是昏睡了过去,似乎是累了。
醉酒的李承泽和孩子无异,不论是他任性的语气,还是她此刻怀里的重量——半个人靠她身上,她竟觉得他像纸一般轻。
“我不是选了范闲,我是需要他的力量。我想给你铺出一条路,一条彻彻底底的生路啊,承泽。”
将人安置在座椅上,叶声儿掀帘寻人,四下寂静。
“谢必安?”
“我在。”他似鬼魅般突然出现,叶声儿吓了一跳,“二殿下呢?”
“晕了。”
“马夫呢?”
“晕了。”
“……那只能劳烦你驾马了。”真服了,他主子醉成这样了下的命令也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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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门口,叶声儿跳下马车,有些迟疑地叫住准备驾车离去的谢必安。
“醉酒的话他明天还会记得吗?”
谢必安想了想面前之人的可信度,斟酌开口:“殿下酒量不好,极少饮酒,应该……不会记得吧。”
“那就好,再见。”她松了口气,转身回府。身后的马车也逐渐隐匿于黑暗幽静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