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音乐班最开始就是个爱好培训班,后来艺考的人多了,也接收了一些还在上高中的学生,处在水嫩嫩的年纪,个个拔葱似地长个子。
程际野不教声乐,毕竟他不是科班出身,他教的是钢琴,学生三四个,有一个还不常来上课,都是群十三四岁的小孩。
培训班的老板是他的校友,和他关系很熟。
从商场的后门上四楼,脚下踩过的木楼梯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游星戈摸了一下同样是木制的栏杆,发现还挺牢固。
他好奇地看了眼楼梯拐角的角落里织出来的蜘蛛网:“这个商场历史很久远吗?”
用木楼梯的建筑还是很难得一见的。
程际野想了一会:“十几年的年头吧。”
其实不算久远。
从楼梯角上面往下看,一层一层的雕花栏杆让它看上去颇为古朴,只是掩盖不了空气中灰尘的味道。
他的声音压得低,在楼梯间也有回声。
拉开四楼的门,里面依旧是木地板,比外面还潮湿些,老板坐在柜子那里无聊地拨弄着算盘,背后的一整面墙上挂着的都是乐器。
这也是张蛮年轻的脸,但是搭配了个不太年轻的身材,已经有小肚腩的老板侧头看了一眼,眼睛蹭地一下变亮了:“阿野你来了,我要和你说——”
他要说的话还没蹦出来,就看到程际野背后的卷发青年,他的话停在了嘴边:“诶?”
他目光里的陌生青年朝他打了个招呼,一缕头发被穿堂风吹得上扬起来,深栗色的眼睛弯起来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这是新来的学生?”刘英不知所措地招手,然后他就挠了挠头,有些疑惑地问程际野,“你新教的?”
长得还怪好看的。
程际野挑了挑眉,把游星戈背着的琴包提起来又放下:“错了,给你找的新吉他老师。”
他的声音有些散漫。
听到这话,刘英的眼神噌一下又亮了,他打量了下游星戈,脑袋里电光火石般想起来,手捶掌心:“你是ONE的吉他手吧。”
“是吧?”他紧跟着追问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有点不确定。
他有时候会去看程际野乐队的演出,注意到过这个新吉他手。
台上台下完全是两个人啊,这样看着简直不像是玩摇滚的,从哪个大学里拔出来的青葱好苗子。
游星戈没想到刘英还知道他:“对,我是。”
老板惊喜地一下子跳出来,游星戈这才发现他还穿着双拖鞋,晶蓝色的,贼亮眼,他一下握住游星戈的手:
“太好了就做我们的吉他老师吧,上个老师的琴房在左边第二个房间,他的学生们这一个月没上课都是我代劳的啊,我真是受够了,不管怎样我相信你的水平,快来吧!”
游星戈看向他的表情,这位老板的眼睛很诚恳,就是也有点太夸张了吧。
游星戈的嘴角抽了抽。
偏偏老板不这样觉得,他拉着游星戈就要往琴房里走,感觉下一秒就要拖着他晶蓝色的拖鞋上蹿下跳:“你弹什么吉他比较多?知道教孩子们怎么教吗?算了不管了,你老师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教他们就行,我带你看看琴房……”
这么热情,真是很难有人受得了。
游星戈拿出求助的眼神看向程际野,偏偏黑头发的主唱这时候恰好垂下了眼,与被拉去琴房的游星戈的目光错过了。
于是游星戈只能惋惜地收回视线。
程际野的手轻撑着桌子,木地板上掉着块尺子,上面有透明的划痕。
有些东西划过一道印痕就很难消掉了。
他抬眼透过玻璃门看到刘英正指着琴房里那一整面吉他滔滔不绝地开始啰嗦,卷头发的青年有点郁闷地站在那里听,因为匆忙穿了件黑色的卫衣,显得他真像个还在校园里的大学生一样。
他很少隔着这样的距离看他的吉他手。
隔着一层砂制般的玻璃。
若隐若现的,像是卷发青年终于在老板连环炮下逗乐上扬的嘴角。
他的吉他手,现在还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呢。
程际野神色有些恍惚,手往后碰到了桌子上的曲谱。
“小心——”
旁边一道声音响起。
程际野还没反应过来,穿着白旗袍的身影就弯腰捡起掉下来的曲谱,在看到尺子的时候还把尺子给捡了起来。
“是《蓝色多瑙河》,”穿着旗袍挽着长发的琵琶老师看了眼手里捡起来的曲谱,随后就抬起头问程际野,温柔的眼睛眨了眨,“你今天不急着去上课吗?”
她头上簪着的小白花很漂亮,随着风扑闪着,像是翩然欲飞的蝴蝶。
琴房里的游星戈正在听音乐班的老板说话,不得不说老板和老板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杜乔是那种美艳话少型的,听刘英说话就像听瀑布一泻而下。
难以想象程际野和话这么多的人是朋友。
最后刘英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问他:“听明白了吗?”
游星戈正要开口,就透过磨砂玻璃看到另一边的办公室里那道白色旗袍的身影。
他的大脑宕机了一下。
刘英疑惑地凑过来:“怎么了?”
游星戈摇头笑了笑:“没事。”
他差点把这号人物忘记了。
刘英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谁后感慨了一声:“你小子还怪有眼光的,我们培训班的大美女何艺,教琵琶的,钢琴也弹得很好。”
他看了一眼游星戈的神色,发现卷发青年神色定定,以为是他心里所想的那样,于是他转转眼睛拖长了声音:“人家现在可还没有男朋友呢。”
游星戈看了他一眼,也没解释他想错了。
一想到这本书是个起点文他就觉得牙疼,起点文永远不缺美女后宫,虽然这本书还挺特立独行,是起点近来最时兴的无cp男主文,但作者为了满足固定读者的需求,还是加了不少女角色在里面的。
何艺就是其中一个,她痴恋男主许久,男主却对她不怎么来电,典型的花瓶角色。
游星戈不大喜欢这种塑造方法,奈何他现在身处这本起点文里。
“啊,对了!”刘英一拍脑门想起来件最重要的事,“今天是周末来着,那个学吉他的几个学生没来,说是学校要补课。”
他面上有些纠结:“你要正式上课的话得下周了。”
游星戈当然不介意这个。
接着他看见程际野出了办公室的门,后面穿白色旗袍的女孩跟着,游星戈见状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琴房门。
“嗨。”他冲何艺打招呼。
后面的刘英嘴角抽了抽,心想这家伙看到美女就果决搭讪,执行力还挺强。
头上缀着朵白绒花的琵琶老师愣了愣,很有礼貌地点头:“你好。”
旁边的程际野看了眼游星戈那灿烂的笑容,气压不明显地往下低了点,他抿住嘴角:“我要先去上课。”
说着就要从游星戈身边岔开条道。
游星戈说:“好,我在门口等你。”
他这话说得很不见外,何艺都看了他一眼,心里揣摩着这人和阿野的关系。
程际野“嗯”了一声,浑身的气压还是有点低。
这人原来对谁都能笑得这么开心。
还有……他瞥了一眼被游星戈拦住要搭话的琵琶老师,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不是说喜欢可爱类型的吗?
上午九点钟的阳光把灰尘味压下去了,陆陆续续也上来了不少学生,大多是从商场那边的正门上来的,背着书包,学生气很重。
有钱会来学音乐的成年人已经没有那么多闲空了。
事实上,游星戈和何艺说了会话,刘英自以为识趣地先走了,但他们俩聊得有一搭没一搭。
何艺的视线没落在游星戈身上,倒是有意无意地朝着程际野那边的琴房瞥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最后她抿了抿嘴角,开口很亲昵:“阿星,我还有课,一会再和你聊好吗?”
她以为这也是个冲着她长相来搭讪的那些无聊的男人之一。
虽然长得还挺帅——
她多看了几眼游星戈的脸。
但她不喜欢这种类型的,没办法。
正巧这时候有个她的学生过来,游星戈友好地点点头就目送她离开了。
刘英见缝插针地拉着他去试了段吉他,然后就把匆忙拟出来的合同递给他,一副生怕他跑了的样子。
游星戈在又一份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字写得潇洒,刘英看到的时候还啧啧称奇。
他这音乐老师当得颇为轻而易举,可见这世界上游星戈想要达成的目标最后往往都会成功。
他签了合同没事干,干脆就倚在琴房对面看程际野上课。
琴房门是类似砂制的玻璃门,隔音效果却挺好,站在外面听不到什么里面的声音。
游星戈长得好看气质出挑,跟隔壁干净清爽的邻家哥哥一样,培训班里三三两两路过的学生也偷偷抬眼看他。
可惜这个被偷看的人此时也在看别人。
程际野上课的时候比平时耐心,也收起了一贯的懒散,眉眼并不锋利逼人。
他落在钢琴上的指尖同样在阳光里跳跃,学生弹错了或者水平实在一般也不训人,最多挑挑眉让人再来一遍。
——果然是男主,走到哪里都自带气场。
游星戈这样看着的时候,没忍住笑了起来。
琴房里的人恰巧此时抬头,隔着玻璃门看向他。
游星戈的笑从没灿烂成这样,让程际野都愣住了。
最后一个琴键落下来的时候,他的心跟着琴键一起颤动了下。
他垂下眼,清晰无误地感受到心尖一颤。
真的完了,程际野想。
乐队的主唱活了二十多年,曾经有人问过他对于同性恋的看法,他给出的回复无关痛痒。
他见过被街坊邻居说闲话的所谓二椅子,听过高中生们悄悄议论的死玻璃,有玩乐队的常常把同性恋当做时髦的证明,但是他们不会真的和男人上床。
一切都付作笑谈,程际野从没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对待游星戈,当然可以用同样的态度。
不去追问,不去深思,也不用采取行动。
这样就能永远维持现状。
程际野沉默地握紧了手,柔软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神情。
音乐课两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琴房里的学生们都松了一口气,游星戈问程际野去吃什么,他罕见地没有挑剔。
有着深栗色头发的青年一锤定音说要去吃城西的烤肉,上次查尔斯推荐的那家,神情间很是兴致勃勃。
意识到某种情感在发生的程际野这时候才惊觉他们的关系已经不知不觉变得太过亲密,连吃饭都称得上同频同步。
他往后退了一步,木质的楼梯上叮当响着块金属片。
游星戈帮他捡了起来,碰巧看到木质楼梯的窗子边爬进了牵牛花,他就伸手和牵牛花握了握手。
这里是三楼,他没想到牵牛花能爬那么高。
后面没什么声响,游星戈回头一看,程际野这时候露出的表情让他心里一跳,但是笑意只在心里发酵,他问:“你怎么了?”
游星戈爱问这句话,答案会在被问的人心里面浮现。
但是程际野已决心扯断多余的线,他看着蹲着看牵牛花的青年,短暂的沉默过后露出个笑,漫不经心的:“现在十一点钟,不去抢座可能吃不到了。”
游星戈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去吃饭,牵牛花连带着它的丝蔓一起缠绕,从三楼一直到了一楼。
它长势太好,仰面朝南,阳光充足,程际野绕过这些叶丛,突然问他:“你知道牵牛花为什么叫夕颜吗?”
游星戈愣了愣:“为什么?”
程际野勾唇一笑:“因为它早上开放晚上就枯萎了,光阴很短暂。”
他接着补充道:“这是小学语文课本里写的。”
游星戈没忍住一乐,他把手放在还沾着点露水的牵牛花上,炽烈的阳光下他的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牵牛花。
“那就让它枯萎得慢一点吧。”他说。
程际野不知道他这句话有没有别的含义,但他看着年轻人上扬的嘴角,一颗心被搅得稀里糊涂。
这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想什么,面前的青年拨弄着牵牛花,像要把他的心拿走。
他确实什么都不想。
他只想亲亲他,想摸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