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尔连着给人鱼送了几天餐食,不仅能全须全尾回到舱室,面上还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些曾大谈特谈人鱼的水手们心思迅速活跃起来,对阿尔的态度纷纷热络了许多。
阿尔第七次拒绝雷格蒙塞给她的黑面包后,她索性直接问他:
“雷格蒙,你最近为什么总围着我转?”
雷格蒙的笑容一瞬间变得不堪入目,他搓着两只手,眼神飘忽,道:
“我……我听说你和那条人鱼相处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虽然阿尔没有刻意去留意,但也知道船上目前关于自己和人鱼的传言越发下流。
要是按照“听说”来,不光是“相处得不错”,阿尔和人鱼都已经生下了三条长满鱼鳞的怪物。
“我还有活要做,鲁伯特吩咐我下午——”
“我的意思是——”雷格蒙想凑过来揽住阿尔的肩膀,却被阿尔躲了开去,他扑了个空,不太高兴地瘪了瘪嘴,“雀斑脸,既然你和人鱼那么好,也介绍咱们跟它认识认识呗。”
他说到“认识”这个词时,冲阿尔好一顿眨眼。
只要一谈起人鱼,这些船员们无一例外地丑态百出。在他们眼里,人鱼从来不是可以和人类相提并论的智慧生物,而是应该任由他们发泄、消遣的玩意儿。
和莉塔相处越久,阿尔越无法容忍他们的这种态度。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才能让自己强烈的厌恶不流露出来。
“雷格蒙,我只是个学徒。现在人鱼可是船上最贵重的宝贝,除非有大副的准许,不然我绝不能让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人鱼。”
“雀斑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裴吉的酒槽鼻子差点顶到阿尔的脸上来,她急忙避开,但却避不开他气势汹汹的大嗓门,“怎么?你这是想拿大副压我们?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敢这么嚣张?老子们风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挑衅般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这下阿尔可忍不了,她不想再闻他们的臭气,快准狠地踩了裴吉一脚,只听他“哎呦”一声。阿尔便趁着周围的人看向他时,灵巧地钻出了人群。
“抓住他!抓住那个混蛋!”
狭小的舱室立刻喧闹起来,这些强壮的水手们犹如一只只暴怒的野兽,毫不留情地朝瘦小的阿尔扑来。
然而“瘦小”也有“瘦小”的好处,阿尔灵活轻盈。
受过名师指点过的她,跑起来又快又稳,加之她专往狭窄、阴暗的地方钻,五大三粗的水手起先还能将将够到她的衣角,但转过几个拐弯后,他们便把她跟丢了。
“这小子!还没教训到他,就让他跑了!”
裴吉咬牙砸了一下身旁堆着的木箱。
雷格蒙安慰他:“你别急,他这会儿是跑了,可晚上还不是得回来。正好最近羊也病了,咱们到时候——”
话说到这里,雷格蒙朝裴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其余没追上阿尔的水手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躲在一堆木箱之间的阿尔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冷汗涔涔。
·
喜怒难测的大海再度翻涌起重重波涛,船身左摇右晃,阿尔扶着船壁,脸色苍白。
大副爱德华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阿尔,他惊讶极了。
“阿尔,你怎么在这儿?我刚才还听到鲁伯特在找你。你脸色这么不好,是生病了吗?”
阿尔的手没有离开船壁,看上去像是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稳。爱德华走上前,体贴地扶住了阿尔,她抬起头看爱德华,漂亮的蓝眼睛里似乎噙着泪。
“大副,我能跟您商量个事吗?”
“你说,阿尔。”爱德华想借势去攥阿尔的手,却被阿尔不动神色地避开,他有点失望,但也没有继续强求,“只要是合理的,我都能答应你。”
“今晚我能在您的浴室里住吗?最近,最近……”阿尔的脸上忽地显出一抹酡色,她低下头去,很难为情地隐晦道:
“羊病了之后,舱室里有点吵。”
“这个……”
如果是别人提出这个请求,爱德华绝对会想也不想地拒绝,可阿尔把人鱼照顾得很好。
而且爱德华也深知那帮水手的德行,清楚没有羊的他们会做什么。他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只住一晚可以。还有,阿尔,你最近给人鱼送饭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阿尔没想到爱德华会注意到这个,她如履薄冰地答道:
“大副,我之后一定快去快回。”
“你不要和那种畜生走得太近了,它们长得再好看,总归也不是人,你懂我的意思吧,阿尔?”
她盯着爱德华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上面雕刻着蛇的纹饰,蛇眼处镶嵌着两枚闪耀的宝石,这条华贵的蛇仿佛在冰冷冷地盯着她。
“我明白,我会和她保持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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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再也不能陪我聊天了吗?”
莉塔失望地沉下了水池,只露出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阿尔从餐碟里取出一枚果干,递到她面前。
“可能是有人不爽我偷懒吧,船上的杂活总需要人干的。没关系,送饭时我不能陪你聊天,但我可以找别的机会溜出来。”
“溜出来?”不知道果干和阿尔的陪伴,哪一个更吸引莉塔,她听了这话,便立刻浮了上来,亲亲热热地要来挽住阿尔,阿尔却摇头拒绝她:
“不行,他们之前闻到了我身上有你的味道,都很怀疑。那次我废了好大劲才圆过去,要是再来一次,你就麻烦了。”
“我才不怕他们!”莉塔炫耀似地亮出自己的尖牙,阿尔苦笑着摇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莉塔的红发。
“你不了解他们,有些坏人,你即便有尖牙利爪,也是对付不了的。”
阿尔不忍心见莉塔情绪如此低落,“别想以后的事了,就想眼前,起码今晚我们能待在一起,这可是一整晚呢。”
莉塔的脸因这一句倏地变红了,她又想往池子里沉,阿尔笑着唤她:
“快点上来嘛!你还没给我讲完那件事,你去年过生日时,到底在尾巴上缀了几个大牡蛎?”
先回答阿尔的却不是莉塔,而是敲门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依旧是力道不重但声音清晰的三下。
莉塔破水而出,她刚想咆哮,就被阿尔拦住,阿尔坚定地朝她摇了摇头,莉塔失望地闭上嘴巴,这回不肯再回到池子里去,烦闷地用尾巴拍打着水面。
门外的人或许是听到了浴室里方才的说话声,又不死心地敲了三下。
那人没有再喊阿尔的名字,但等了比昨天更久的时间,才不情愿地离开了。
阿尔叹了口气。
一直保持警惕的莉塔显得很愤怒,她非常讨厌别人来打扰自己和阿尔的独处时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过他,阿尔,你太心软了,你应该打开门,让我把那个讨厌的人撕碎!”
“这是最后一次了。”阿尔松开紧攥成拳的手,对莉塔,也对自己说,“下一次,我就打开门。”
莉塔气恼地背过身去,阿尔取了自己的梳子来哄她。
出逃以后,阿尔把齐腰的头发剪到了刚刚过肩。身上的值钱东西卖来卖去,只有这把木料好但造型朴素的梳子还留着。
阿尔本想把自己最值钱的这把梳子送给爱美的莉塔,莉塔却没舍得收,于是她便总用这把梳子帮莉塔梳理红发。
没梳几下,气鼓鼓的莉塔便笑了起来,她扭过头来,绿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宛如经过雨水洗刷的新叶,生机勃勃,楚楚动人。
“如果这不是最后一次,我就在你的腿上缀上十个大牡蛎。”
莉塔抢过阿尔手中的梳子,按住她,强行给阿尔梳起头发。
鱼尾摆动在水池里,时不时溅起一点水花,莉塔雀跃地讲起海底的事,阿尔听得如痴如醉。
·
海上的天气,总是不可捉摸。
不久前还是狂风大雨,这几天便成了大晴天,太阳晒得厉害。
阿尔擦着好像怎么也擦不净的汗,觉得这一天晒下来,脸上势必要脱一层皮。
天实在太热了,船上的水手们都光着膀子,穿着宽松的短裤。只有阿尔和小汤姆两个人,还捂得严严实实,上衣都被汗水浸成了深色。
“喂!小汤姆,雀斑脸!你们俩怎么回事啊!都是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怕人看啊!”
小汤姆瑟缩了一下,他的眼下积着淡淡的青紫,他往阿尔的身后躲了躲,阿尔又闻见了那股浓郁的玫瑰香。
水手们对阿尔和小汤姆的调侃越发肆无忌惮,两人都没有回应,一如既往地用沉默打消他们的兴趣。
过了一会儿,水手们的调侃还没有完全结束,船那头的鲁伯特便招呼阿尔过去帮忙,阿尔如蒙大赦,毫不犹豫地就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阿尔!带我去吧。”小汤姆乞求地看着阿尔,他甚至隐隐带了点哭腔,“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他们那群人简直就像是疯了。我……我真的很害怕!求你了,就带着我吧。”
鲁伯特又叫了阿尔一声,这是个急且难的活儿。阿尔知道小汤姆最讨厌这种类型的活计,她如实道:
“小汤姆,我可以带着你,但是你必须和我一起干活,这样你能接受吗?”
“我……我……”他支支吾吾起来,勉强点了点头,小汤姆低低地抱怨道:
“阿尔,自从那条人鱼来了,你好像对我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