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是神经外科主任,并且不久之前刚刚当选了人民医院外科大主任,专业技术过硬。林尔善和康建共同会诊了姜妍、敲定手术方案,一切都很顺利。
术后,姜妍拆掉绷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她愣住了。
面部轮廓清晰而对称,五官也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虽然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整张脸仍有些红肿,但是她的脸上终于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残缺。
大部分人生来就能拥有的、健全的面容,姜妍苦苦渴盼了十八年。
这一天,她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姜妍看着自己的样子,先是陌生,紧接着又有些熟悉,好像那不是她自己,而是自己的阔别多年又重逢的一位老友。见到“她”,姜妍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这十八年来所遭受的所有讥笑、嘲讽、白眼、蔑视,齐齐涌上心头。姜妍的面容扭曲了,喉咙溢出几声压抑的呜咽,随即放声大哭。
林尔善瞧着她的模样,亦是无比心酸:“姜妍,请你平复一下心情,不要哭了。你现在尚在恢复期,做这种夸张的表情,不利于创口的愈合哦。”
“好、好的!呜呜呜……”姜妍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遏制住翻涌的情绪,可眼泪仍是不住地往外冒,“林医生,您真的没有说大话!谢谢你!也谢谢康主任!呜呜呜……”
康建爽朗一笑:“不客气,应该的!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了,后续的恢复,还得靠你自己!现在你情况也好多了,不如转到我们神外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吧!”
姜妍的需求虽然是整形,但是原发病还是属于神经外科的,理应转入神经外科治疗,林尔善对康建的安排没有异议,姜妍也顺从地点点头。
“好的康主任!”程阳应道,“我跟神外的护士站联系,等那边有床了,就把病人送过去!”
“辛苦了!”日理万机的康主任离开了急诊科。
姜妍平复了激动的心绪,爱不释手地捧着镜子,欣赏自己的面貌:“林医生,你知道吗?我以前最讨厌照镜子了,因为每次照镜子,就能看到我满脸的瘤子。但是现在,我好像理解为什么有人那么喜欢照镜子了。”
程阳好奇道:“为什么啊?”
姜妍轻柔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大概是因为,喜欢自己吧。”
程阳哈哈一笑:“那不就是自恋吗?人类的本质就是自恋啊!”
“不,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我,很讨厌自己。”姜妍神色恍惚了一瞬,接着释然地笑了,“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之前自杀的我,实在是太蠢了。明明除了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喜欢我了,我却依然厌弃自己、想要杀死自己……实在是太傻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嗯,要爱自己啊!”林尔善眼睛湿了,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程阳见状,连忙拉着他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抬手在他脸颊旁边挥了挥:“小林哥,你也太感性了吧?快平复一下!”
“嗯,我知道了……”林尔善摘下口罩,做了个深呼吸,“我就是看姜妍终于想明白了,替她开心而已……”
同时,也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没有人喜欢的、努力爱自己的自己。
“小林哥,你这次帮了她一个大忙,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啊!”程阳转移话题道,“我想请你吃顿饭。”
林尔善擦干净眼泪,笑了笑:“午饭吗?好啊,正好到了吃饭的点……”
“不是今天。”程阳略有些迟疑,道,“当然,今天中午这顿我也请了!主要是,最近咱们高中同学想聚一聚,小林哥,你要不要来呀?”
“同学聚会?”林尔善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我就不去了吧,我和大家也没什么交集。”
别说毕业之后了,就连毕业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别啊!”见他拒绝得这么果断,程阳有点慌,“小林哥,你还没有原谅我们吗?”
林尔善苦笑:“你别多想,我说过的啊,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们。”
“那你来嘛!”程阳央求道,“咱们七年没见了,在一起聚一聚、叙叙旧呗!哦不,不叙旧!以前的事没什么好提的,聊聊近况也好嘛!大家都在润城,从事各行各业,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啊!”
“唔……”程阳态度诚恳,林尔善想不出拒绝的话。
“求你了小林哥!”程阳巴巴地看着他,给予最后一击,“其实,我们都没有放下当年的事,觉得很对不起你。你要是不来的话,那我们永远都会意难平了!”
林尔善到底是个软心肠,听他这么说,叹了声:“好吧,我去。”
程阳顿时欢欣鼓舞:“太好了!”
……
魏诚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照顾孩子还挺有一套,再加上林尔善确实很好养活,爷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林尔善勤奋好学、成绩拔尖,考上一中之后,更是拼了命的学习,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诚叔叔!”月考结束后,林尔善兴奋地把成绩条展示给魏诚,“我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生物和化学满分!”
“哎呦,厉害啊!”魏诚眉开眼笑,“你这个成绩,保持下去,到了高考,什么京大啊、华大,不是手到擒来吗?”
“嘿嘿……”林尔善欣喜又有点难为情。
“高考是非常重要的!”魏诚沉下声音,像个家长一样说教道,“它能让你去到一个更好的平台,帮助你实现梦想。你将来想从事什么行业?”
“我要当警察!”林尔善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成为诚叔叔这样,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
魏诚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林尔善一番,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林尔善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不满地鼓起腮:“诚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不配吗?我也很强壮的!”
说着,他把校服衬衫撸到肘上,屈了屈胳膊。
十六岁的林尔善还没长开,身形清瘦,个也不高,跟“强壮”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脊背笔挺,有如松柏一般料峭俊拔,纤细的骨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而那雪白的皮肤下面,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却有种掰不折的韧劲。
魏诚笑够了,缓缓地说:“我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只不过,想当警察的话,需要有胆魄!”
“胆魄?”林尔善咂摸着这两个字,“就是胆量和魄力吧?诚叔叔,你觉得我没有胆魄?”
“有还是没有,别人说了不算。”魏诚正色道,“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证明你有没有胆魄。”
林尔善来了精神:“什么机会?”
“过两天,我要去执行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啊?”林尔善兴奋不已,“你要带我去吗?”
“你想啥呢?”魏诚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有证吗?成年了吗?”
“唔,没有……”林尔善委屈地揉揉脑门,“那你要怎么考验我的胆魄嘛?”
“我这次任务不太容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走的这段时间,你要一个人好好生活,早睡早起,按时吃饭。”魏诚指着他,语气强势,“要是被我发现你把自己饿着了,或者想我想得哭鼻子,哼哼……你就别想当警察了!”
魏诚经常出差,林尔善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有点失望:“就这?”
“这很难的!”魏诚板着脸,“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保护人民群众?”
林尔善颇为受教地点点头:“说的对哦……”
“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生活,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听明白了吗?”
林尔善挺直腰板,打了个标准的敬礼:“Yeah sir!”
魏诚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作为警察,魏诚工作时间不固定,所以林尔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放学、一个人、一个人写作业。如果魏诚回来得早,就会给林尔善做土豆炖牛肉,回来得晚呢,就会捎回来点现成的食物当宵夜。
当然了,魏诚是不会亏了林尔善的肚子的,每个月都会从薪水里分出一部分,给他当生活费,剩下的钱存起来,日积月累,也是笔不小的财产。
魏诚性格耿直,不讨女孩喜欢,而且是个工作狂,一直没有恋爱结婚,攒着钱也不知道干嘛用。
可自从有了林尔善,魏诚知道了,他要攒钱供他读书,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这次的任务耗时格外长,半个月过去了,魏诚始终杳无音信。
林尔善依旧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写作业,有时候会忘了买饭,空着肚子入睡,有时候会因思念魏诚流泪,又怕他恰好回来发现,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有时候,他会去派出所门前徘徊,却还是等不来魏诚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他们家的房门终于被敲响。
“诚叔叔!”林尔善欢欣雀跃地飞扑过去,一把拉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你是谁啊?”
男人一身黑衣,唯有两鬓有些泛白,眼里布满红血丝,一身风尘仆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是小善?”
“我是。”林尔善看着他,产生了一种直觉,“你是警察吗?”
“我是。”男人亮出他的证件,在林尔善眼前一晃,沉声道,“我是阿诚的同事。”
“诚叔叔!”林尔善心一跳,一目不瞬地望着他,“是他让你来的吗?”
“是的。”男人道,“他让我照顾你。”
林尔善心下了然:原来,是诚叔叔的考验。
“谢谢您,但我不需要。”林尔善诚恳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可以独立生活。诚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哦,我并不是依赖他,只是关心他的安危而已。他不在的时候,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叔叔,诚叔叔他现在还好吗?”
男人紧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默然许久,才哑声道:“好孩子,跟我走吧。”
“不,我可以独立生活,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等等,为什么?”林尔善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诚叔叔出事了吗?他在哪里?”
男人忽然闭上眼睛,表情沉痛,嘴唇颤抖,沉沉地吐息着。
林尔善一愣,嗓音莫名其妙颤抖起来:“你……你怎么了?”
再度睁开双眼,男人眼睛湿了,浓浓的哀伤再也隐瞒不住,嗓音滞涩:“阿诚他……殉职了。”
林尔善大脑一空,眨了眨眼睛:“什么啊,做梦了。”
反手关上房门。
但他没有成功,只听砰的一声,男人抬手抵住金属防盗门:“小善,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论臂力,林尔善只是个青涩的少年,怎么拗得过一个资深老警察?
他徒劳地拉扯门把,口中念念有词:“好了好了,这个梦不吉利,不要继续下去了!我要诚叔叔,我要诚叔叔!”
“林尔善!”男人大喝一声,“阿诚已经不在了!”
林尔善浑身一僵,下一秒,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顺着门框,缓缓滑落在地,眼中渗出一滴降落未落的泪:“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要诚叔叔,我要诚叔叔……”
男人见状,心下不忍,失去战友的痛心一并涌上心头,拇指抹去眼泪,哑声道:“好孩子,别哭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叔叔带你回家……”
林尔善听而不闻,弓着腰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抽空魂魄的玩偶,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我要诚叔叔,我要诚叔叔……”
男人涌出两行热泪:“阿诚已经不在了!”
“啊啊啊啊——”林尔善骤然爆发出一阵嘶喊,泪水决堤,接着霍然起身,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男人不住地拍门:“小善,开门!跟我走吧,我会像阿诚一样照顾你的!”
“你走啊——”林尔善抱着自己的脑袋,嘶声尖叫,“你快走,快走!”
男人哽咽:“好孩子,别这样……”
“离我远一点,离我远一点!”
林尔善很快喊哑了嗓子,只剩下流不完的泪,无遮无拦地往外喷涌。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魏诚家门的两侧,无声地垂泪。
在那之后,那位警官又来了两次,都被林尔善拒之门外。
与此同时,林尔善开始闭门不出。
他哭个不停,哭魏诚,哭阿嬷,哭齐与晖,哭樱桂园的那场火。
直到一个月过去,林尔善哭得瘦了一圈,只剩皮包骨,眼泪干涸,再也哭不出什么,他重新回到了校园。
在家闷了一个月,润城的太阳照常升起,明媚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魏诚还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重要任务。
然而,在润城这个小地方,消息不胫而走。
“喂,听说了吗?小善的养父,那个警察,因公殉职了!”
“啊?怎么回事啊!”
“听说是北城那边,有个杀人抢劫的作案团伙,非常棘手,请润城这边的警察去帮忙。是小善的养父,第一个找到了犯人的窝点,却遭到犯罪分子的报复,被他们杀死了!”
“天呐,好可怕!犯罪分子太猖狂了,竟敢这样对警察!”
“是啊,警察也是活生生的人啊!听说那些罪犯可没人性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是敌人,通通做掉!”
“太可怕了……那犯人抓到了没有?”
“抓到是抓到了,可是牺牲的警察,也回不来了……”
“唉……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小善他得多难过啊!”
“他啊……你知道吗,他不是第一次被收养了。”
“啊?”
“小善是个孤儿,在被警察收养之前,是寄居在一个大院里的。可是有一天,那个院子被一场离奇大火烧了个精光,只有他活下来了!”
“真的假的啊?太离谱了,编的吧?”
“不信你去查新闻,千真万确!只能说难怪他是个孤儿,看样子是八字不祥,谁靠近他谁倒霉!”
“你省省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迷信。他很可怜的好吗!”
“可怜?呵呵,你可怜他,就去安慰他、跟他做朋友咯!你敢吗?”
“我……我为什么要去?我跟他又不熟……”
“我就说吧!嘴上说的好听,心里还是信了吧?我也不愿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啊!”
林尔善站在教室门外,听着同学们的议论,内心没有被刺痛,反而有种熟悉感。
多年以前,樱桂园的那场大火过后,林尔善回到孤儿院,也曾被昔日的伙伴们群起而攻之。
是魏诚,拉着他走出泥泞。
日复一日的照料下,林尔善几乎可以像大多数人一样,做个阳光开朗的小男孩,连反复折磨他的噩梦,也渐渐消退。
而现在,魏诚走了,林尔善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
没有人主动同他说话,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曾经关系密切的朋友,也渐渐淡了。
林尔善并不因此心痛、委屈、遗憾、伤心,他觉得合情合理,因为自己,就是个灾星。
没有人会主动给自己招来霉运吧?
这一次,没有人再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救他于水火。林尔善也拒绝被拯救,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像我这种灾星,孤独到死,就是最好的结局。
林尔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