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杰帕德向来无法说服希露瓦放弃她认定的事情,哪怕他反复重申克里珀堡现在十分危险,但希露瓦还是决定和桑博赌一把。
“老弟,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说的对,我确实从来没从走出来过。”希露瓦那么平静的看向他,“更何况,如果事情真的像你们说的这样严重,整个贝洛伯格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做点什么……我和可可利亚认识十多年,至少在死前能让可可利亚给我个交待。”
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希露瓦的想法,杰帕德只好请她务必小心,离开机械屋前,他狠狠瞪了罪魁祸首桑博一眼。
希露瓦如今是闲人一个,但杰帕德身为戍卫官,还有自己的职责要履行。
城中局势一片混沌,最坏的结果就是所有铁卫都已经不能信任,他必须从吃紧的北方防线上抽调人手,同时还要保证北方防线能稳住。
心事重重的戍卫官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北方防线,而还不等他安排抽调人手的事情,就又遭到了当头一棒。
铁卫禁区直面北方雪原,为贝洛伯格抵御着裂界怪物的进攻,它的主体是几个巨大的钢铁怪物,城墙下堆满了炸药与武器,城墙上血肉之躯的凡人们也日以继夜的坚守职责。
他们已经这样做了七百年,并且将继续这样战斗下去。
一来到防线,杰帕德就察觉到气氛十分古怪,值守的副队长邓恩一等到他,立刻就向他报告了一件事。
“……你是说,我们最近回收的战士遗体,数量对不上?”杰帕德重复了一遍邓恩副队长的报告,“而且多了人?”
“对。”邓恩对这个离奇但又是事实的描述也一脸无奈,“一开始只是有些遗体一直无人辨认,后来对不上的缺口太大,我们开始对这些遗骸的身份进行核查,却发现了更多的怪事。”
“我们最先确认了几个几年前就战死的兄弟,根据记录,那场战役是在几十公里外的雪原上的狙击战。因为战后撤退仓促,有少数遗体没能带回来。”邓恩说,“总之,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出现在防线几公里的位置。”
“可能是恶作剧?或者野生动物导致的么?”对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杰帕德也不抱希望的提出尽可能的可能解释。
“尸体上没有动物拖曳抓咬的痕迹,甚至连他们当年死去时的伤口都没有。”邓恩摇头,“至于恶作剧,长官,在雪原里拖着几具尸体行进几十公里的人,能有这种能耐,来装神弄鬼图什么?”
“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昨天发现了一件更离奇的事……算了,您还是亲自来看看吧。”
因为最近收敛的尸体远超过战死名单,多出来的遗骸无处安放,被临时收敛在了一片清扫出的空地上,每一具遗骸上都覆盖着深蓝与金色构成的铁卫旗帜,给予他们应得的荣耀。
值守的哨兵对他们敬礼,杰帕德点头回应,跟着邓恩绕开了空地上的尸骸,进入一间临时搭的帐篷。
里面同样是一具覆盖着铁卫旗帜的遗体,看起来和外面的那些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邓恩掀开了掩盖尸体的旗帜的一角。
那是一位中年男性,金发,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即便阖着眼,眉间也有一道深重的沟壑,似乎愁苦了一生。
他一身残破的白色铠甲,领口与铠甲上皆是鹰与盾的荣耀徽记。
看清他的脸的时候,杰帕德如遭雷击。
“我想您应该再清楚不过,您的父亲,前任戍卫官帕弗尔·朗道*,十年前战死在北方防线百里之外——如您所见,现在,他自己跑回来了。”
邓恩的声音中带着无奈,他也不愿意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这件事就这么真切的发生了。
“一些有资历的老人认出了他,在他出现后,我们才得到灵感,开始核实更久远的失踪名单,果然从更早之前的名单中找到了大部分还无法匹配的尸体的身份。”
“在您离开的日子,这样的尸体正在不断增多,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出现在防线外的,也不知道它们现在是什么东西……您认为应该如何处理?”
杰帕德说:“全部焚烧。”
“我们算过了,刨除驱动大型的工程机械的燃料,按这样的增速,防线的燃料储备根本不够用。”邓恩摇头。
杰帕德又沉默了一会:“既然无法销毁,就把这些来历不明的尸体送回雪原。它们出现的太过反常,为了防线考虑,我们不能留隐患。”
这倒也算个临时的解决办法,邓恩还是有些犹疑:“可他们毕竟是先烈……”
“他们是,贝洛伯格永远铭记他们的牺牲。”杰帕德打断他,“但异常返回的尸体不是。”
“是。”
这件棘手事情算是暂时解决,杰帕德却依然眉头紧皱,防线的变故意味着他能调走的人手更少,需要考虑的因素更多。
北方防线不能被突破,那样贝洛伯格一样会毁灭。
想起如今危险的贝洛伯格,他把死者的事情暂时放到耳后,叫上邓恩商量调整巡逻方案。
两个人离开后几分钟,躺在地上的帕弗尔·朗道睁开了眼。
他沉默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片刻,自己掀开了身上覆盖的铁卫旗帜。
他走出了临时扎的帐篷,与面前摆放着尸骸的空地上、唯一值守的哨兵对视。
哨兵对他微微点头,他们没有进行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却转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仿佛一对相熟多年的老战友。
……
夜幕再一次如约降临贝洛伯格。
宁静的夜色下,三个人影悄无声息的从窗户摸出了屋子。
瓦赫夫妇都是普通人类,这个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天一黑不久就准备上床睡觉,丝毫没察觉到二楼的三个年轻人已悄无声息的从窗户翻到了花园的死角里。
希儿在地上这些日子倒也不是只顾着满城跑,她还从各种渠道准备了一些行动道具,只不过因为没预料还能有两个同伴,这些通通只有一人份。
好在三月七和丹恒都是有经验的开拓者,来时也带了不少工具,三个人稍微一匀,也算能齐装满员的出发。
“按照先前划分的区域分开搜索,三月,还有希儿,遇到危险不要硬上,我们的目标是尽快摸清城里的情况。”
分别之前,丹恒不放心的嘱咐了两个同伴一次。
希儿从小在贝洛伯格摸爬滚打长大,倒不用太担心,这位[蝴蝶]也很自信的摆摆手:“放心吧,我从记事就跟人打架,知道什么时候该跑,什么时候该提起拳头冲上去的。”
三月七吐吐舌头,元气满满的比了个耶:“别担心啦,丹恒,本姑娘这么聪明,肯定不会拖后腿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丹恒叹气。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星吧?”三月七难得十分认真地说,“放心,来之前咱都答应过姬子不会掉队。再说星那家伙可是个行走的星核,谁能威胁到她嘛。”
“……嗯。”
告别的话说完了,三人便分开朝着自己区域里标记的地点赶去。
一百多个地点分摊到三个人身上,每人便只有几十个,而这几十处地点再划掉一些距离过远、看不出什么明显端倪的,数量便更加精简。
预计最多三日,他们就能结束这段工程。
尽管这个时间对如今的贝洛伯格来说依然不算短,但在这座城市的最高权力中心已先一步沦陷的情况下,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
第一处地点就在两条街之外,丹恒很快找到了那栋被标记为异常的建筑。
它和街边其他房屋从外表上没有区别,路过的行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它有什么问题,如果不是希儿连续观察过它好几天的话。
“……我很确定,在我来到地上时,大家都知道拥有这间屋子的女士早年丧夫后独自居住,而就在最近,附近的人却都确信她的丈夫从未离开过。”希儿说,“而且,他的丈夫应该是一名战死的铁卫,但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他却变成了一位画家。”
“你们说那什么能修改人的认知,不会就是这个吧?”
丹恒回忆了一番希儿的话,他绕到屋子的后面,十分熟练地撬开了窗户上的锁扣,无声无息的翻进了屋子。
这举动比较失礼,然而鉴于这件房屋的主人对外来者大概不太友好,丹恒只好选择以这种方式闯进来。
进来的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角落堆着被白布盖着的杂物,唯独一个角落干干净净,立着一个画架。
一地散落的颜料证明主人似乎离开的非常仓促。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丹恒看清楚了这是一副肖像画,一位面容模糊的年轻女性坐在晨光洒落的窗边,整个画面流露着一种宁静温馨。
这样一幅画出现在这个古怪的屋子实在是反常,而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高瘦的、眼眶深陷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屋子里的这位不速之客,在丹恒已经准备好战斗时,男人一步一晃的走过来,说:“不好意思,让一下。”
说完,他绕开丹恒,坐到画架面前,拿起一支画笔蘸上颜料,在这个几乎完全黑暗的房间里,运笔如飞的完成着这幅画的最后部分。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画中的女性就拥有了清晰的脸庞,她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在完成了这幅画之后,男人凝视了画中她的脸庞许久,才自言自语地开口:“原来,你年轻时是这个样子的,我居然现在才想起来……死过一次,脑子果然不好用了。”
男人沉默着,似乎在残存的记忆里反刍着所剩不多的美好,终于,他扔下那支笔,起身看向丹恒。
“你不是铁卫。”他打量了丹恒片刻,笃定道,“……也对,城里恐怕已不剩多少铁卫了,你是为了最近发生的事来的,对吗?”
“你是什么东西?”丹恒早已召出击云,如果这个家伙有任何攻击表现,等待他的都会是一记猛刺。
“我?一个浑浑噩噩活过来的死人而已。”男人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他似乎对自己身上死而复生的奇迹并不惊喜,只有深重的疲惫,“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跟我走。”
男人浑不在意击云寒光凛凛的枪锋,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就又自顾自地从丹恒身边擦身而过。
丹恒评估了一下局势,这个疑似丰饶孽物的男人神智清醒的反常,跟他去一趟可能会有别的收获。
男人往二楼走着,他的步伐很慢,关节的弯曲程度也十分僵硬。
“三十二年前,我死在了雪原上。”男人突然说,“我年轻时在贝洛伯格大学读的艺术专业,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的妻子,结婚后我们买下这栋房子……不久,北方防线告急,铁卫征召适龄青年加入军队,我也应召入伍,走之前,我答应回来给她画一幅肖像做礼物。”
“我身体素质普通,在铁卫也是后勤部门,然而前线死的人太多,我也只好拿上武器顶住防线。……那个雪天真冷啊,血还没等从伤口流出去,就在血管里冻住了。”
“我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十二年后。我的老师、朋友、父母全部过世,妻子也年过半百,因病即将不久于世。”
“她向某个东西许了愿望,让我重返人世,只为能圆满她此生最后的遗憾。”男人说着,推开了卧室的门,“我又目睹了她的死亡。”
卧室里亮着一盏十分昏暗的灯,照亮了门口的一小片区域。
年轻的妇人躺在床上,年轻饱满的面容与画中别无二致,她的胸膛规律起伏,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
男人握住她露在毛毯外的手,仿佛一对平常的夫妻一样温柔,话却是对着丹恒说的:“你要找的东西在那边。”
“通过那个雕像举行某种仪式,不仅能让我们这种死人活过来,也能让活着的人永远活下去。而仪式一旦启动,它将无声无息地附近一定范围的人的认知,不让他们发现异常。”
男人深深地埋下头,将妇人的手放在额头上,感受那异常有活力的心跳声。
他死了太久,以至于连妻子年轻时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死去的躯体可以被重新注入生命,但那些记忆与时间都无法追回。
那不知道孕育着什么怪物的皮囊帮他找回了那段最珍贵的记忆,他终于在她死后完成了迟到三十二年的礼物。
“你不想活下去么?”
丹恒已经走到了卧室的另一角,在这个灯光完全照射不到的角落,药师神情悲悯,垂目拈花,仿若上古时代天人的先祖所崇拜的无上神佛。
无数短命的生灵追逐着【丰饶】的神迹,一位因生命之神重返人世的死者却要亲手掐灭这等奇迹。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这座城市也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活下去做什么呢?她还在‘另一边’等我。”男人叹息着。
“动手吧,破坏掉仪式的运转,我们都会解脱。”
丹恒不再说话,击云贯穿了药师的雕像,又横扫,把四周摆放的其他道具通通破坏。这个仪式除了雕像,花费最多的竟然是一块块地髓。
维持仪式运转的力量被破坏,空间里某种力量的流动也转瞬散去,丹恒刚刚将雕塑的残骸收起来以免它还有余威,就听见身后哗啦的声响。
他回头看去,刚才的男人转瞬变成了一堆白骨散落。
而年轻的妇人也瞬间被抽去了额外的生命力,垂垂老矣,安详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