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寤生执政四十三年,自认不负国人,善始善终。然而当黑暗来临,他本将前往永恒的安宁之处,重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个称不上熟人的旧相识。
“鲁公,久见了。”眼前已经过世多年的鲁隐公,寤生挑了挑眉。他环视四周,没有显露半分奇异之色,便大马金刀地落座在另一个沙发上。
【郑庄公死于公元前七百零一年,也就是鲁桓公十一年。我们可以看一下这个时间,他在位四十三年,也就是说比鲁隐公上位早,还比他死得晚。】
息姑一时露出难堪的神情。
此女称他为鲁隐公,谥号为隐,隐弗不成,暗指他本不适合做鲁国之君。不论是说他的身份,还是说他为君的一生,毫无疑问,与寤生相比都相差甚远。
毕竟他确实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郑伯此言,吾实惭愧,多年未曾相会,是吾之过。”他只得客套一番,“不知郑伯何时……”
总不好直言对方哪一年薨逝,息姑顿了顿,刚下定决心继续问,寤生便答道:“此女所言无错,鲁侯允在位之十一年,我因疾病而终。”
【哇塞,怎么又有野生弹幕了。不要说我拉踩好不好,你自己看看这两个人的事迹,要我说明明是鲁国史官自己拉踩,《春秋》开头就讲郑庄公。同样是和自己弟弟争位,瞧瞧这区别。】
【好吧正经一点,拉踩肯定是没有的。虽然《左传》的作者已经可以拉踩了,但《左传》也要按着《春秋》的时间线写啊。《春秋》记“郑伯克段于鄢”的时候,谁能知道十年后鲁隐公会被鲁桓公谋杀呢。】
寤生看了息姑一眼,看他神色平常,忽觉有趣。会因为与旁人作比而不甘,却不因为被亲弟谋刺之事而恼火,不知该说他无能还是……
【说了这么久,“郑伯克段于鄢”呢,其实就是郑伯寤生在鄢这个地方打败了段。段是谁,是要和他抢君位的寤生的同母弟弟。是的大家没有看错,段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郑伯寤生和他母亲还有弟弟的事情,随着他个人的英名而流传一时,息姑自然也是听过的。对比自己,息姑微微叹息,冷眼看着那后世的文字,一列一列便是他们的一生。
【事情是这样的,人的名字都有含义,先秦时期的人当然也一样,但是“寤生”这个名字包含的其实是恶意。郑庄公的母亲武姜育有两子,但是长子“寤生”,就是逆着生。生孩子的时候脚先出来,即使是今天也属于难产了。】
【哪怕是医疗发达的今天难产都有生命危险,更不要说快三千年前,所以武姜讨厌寤生。而她的小儿子段生起来却比较容易。怎么说,母亲本来就并不是天经地义要爱自己孩子的,何况大儿子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就可以理解的吧,而且我其实有个猜测。寤生是嫡长子,也就是说他是当之无愧的郑国太子。虽然公子们按照周礼都是要一起学习的,但是继承人受重视是不是也很正常。那母亲偏爱亲近自己的小儿子就更……当然,只是臆测。】
寤生的姿势十分随意,几乎可以说整个人都摊在沙发上。自从患病,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以至于时隔多年听起这段往事,心中也没有生出半点情绪。
已经被他战胜的敌手,踏过的坎坷,不配再得到他的注目。不过听着这小姑娘头头是道地揣测,寤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年里他身边的那些人,是不是也都将这事视作他的逆鳞,不愿提及。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尚且敢与天子斗,段又算是什么,如果不是顾及母亲……
【不过武姜真的很……唔,跋扈?她老公郑武公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敢去要求立段当太子,虽然被拒绝了。等到寤生即位,她又去找大儿子给小儿子讨封地,偏心得毫不掩饰啊。】
【周人的嫡长子继承那叫什么,立国之本啊!虽然周的地位已经在下降了,但是社会秩序基本还是按周礼在维持。但是武姜就是敢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一点都不怕惹怒她老公,地位明显很稳固。】
寤生失笑,他的母亲可是申侯之女。
【好,这里就有个问题,为什么武姜这么刚。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她是申侯之女。这个时代的婚姻可不是所谓的嫁给你就是你家人了,贵族内部是非常典型的政治联姻,也就是说妻子和她的孩子代表的其实是娘家的利益。】
【就比如西周的灭亡,就是因为周幽王想要立褒姒所生的伯盘,从而惹怒了王后的娘家申国,结果申国联合犬戎直接把摊子给掀了。而平王的迎立,与平王的母家申国,以及郑国都有较深的联系。】
【利益永远是婚姻稳固的基石啊。就像现在,多少夫妻都是因为钱分不清所以没离婚……扯远了,所以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武姜之所以敢提立幼子,其实也和对于申国而言,都是她的儿子没有太大区别有关系吧。】
婚姻啊,息姑眯起眼,他可听说郑伯寤生后宫多宠,元妃并不起眼,不知是不是姜夫人留下的教训。他视线微斜,看见寤生一脸无谓的样子。
【回到郑庄公即位之初,这里插一条新史料,清华简《系年》里面有一个章节,被命名为郑武夫人规孺子,大概内容就是说武姜劝郑庄公,刚即位的时候他还年轻,守丧这三年里要多听臣子的话,让他们自行决断如何如何。】
【光看这一条,其实看起来武姜还是蛮含辛茹苦的,各种好言相劝。君主确实不能独断专行,用亲爹郑武公的例子来劝郑庄公,应该也比较有效。但是,如果结合着我们上面提到的偏心眼,和接下来要说到的故事,感觉就不一样了。】
【刚才说到武姜为段请封,她本来要了个险关,也就是虎牢关,但被拒绝了;于是她又要了另一块地,叫做京。段在这里搞了不少小动作,比如把这个城邑建得很大,已经超规格了;再比如勾搭郑国的其他城市,之后又收为己用。】
【这三次其实都有人向郑庄公进言,让他赶紧把这个不靠谱的弟弟处理了,不要养虎为患。但是郑庄公都是轻飘飘地回复,“我妈要这样我能怎么办”,要不就是“他会自作自受的”,类似这种鬼话,一看就很敷衍。】
寤生听到这里,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确实是敷衍,他就是在拖延啊,拖到段欲壑难填,连他们的母亲都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护住他为止。
【我们经常听到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其实就是从他的鬼话里来的。话说段都这么肆无忌惮了他哥还不找他麻烦,我们今天有个词叫“捧杀”,其实我感觉差不多。各种行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我不知道段哪里来的底气谋反。】
【然而他就开始招兵买马,修墙屯粮准备谋反,还和他妈商量了等大军抵达,他妈会给他开城门。好家伙,这次终于被抓到把柄了,郑庄公一举带人把叛军拿下,但是让段跑了。】
【说实话我合理怀疑段能跑掉是郑庄公故意的,毕竟连段自己的封邑京都背叛他了,他堪称一无所有,放走了也不成气候。但如果抓回去,杀了吧,武姜肯定要闹事,说不定就以死相逼;不杀吧,何来国君的威严啊对不对。】
息姑伸手按下桌上的弹幕发射器,感慨道:“心机深沉,为息姑之不及。”
【确实如此,不过也有段仗着亲妈偏心,太跳了的原因。他如果和鲁桓公一样老老实实卧薪尝胆……哦,也没戏,人家郑庄公的继承权天经地义,就算死了还有他家太子呢。】
虽然有很多听不懂的词语,但是寤生还是大概听懂了,不但听懂了,还意识到身边这位鲁侯正在与影像中的女子交流。他挑挑眉,毫不客气地推开息姑,也伸手按了下去。
“那你觉得郑伯寤生……哦,谥庄,郑庄公,做得对吗?”他慢条斯理地念出这样一个句子,满意地看到了跳出的弹幕。
“不愧是郑伯寤生,吾实不如。”这次终于不是客套话了,息姑的语气中透着一丝钦羡和嫉妒。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都远远不及对方。为君为兄皆是相差甚远,死后也做不到波澜不惊,而对方却能在不动声色中观察入微。
寤生微笑:“鲁公过誉了。”
【我觉得?他的行为,我作为后人来看,看的是他一生盖棺定论的功过是非。于国于民,个人得失,全部都可以分别而论。而他同时代的人,你都说了人家谥庄,这可是个美谥。比起之前说到的鲁隐公,他无疑是成功的吧。】
【唉我真的很讨厌评价一个历史人物这种问题,能被记入史册,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都不适合轻易地用“评价”这个词来断言。毕竟不论是思维还是环境,都无法完全感同身受,怎么评价都显得很高高在上。】
“很有趣的想法。”寤生评价道,他看息姑一眼,“你觉得呢?”
“分明并非贱人,却亦无上位者之思。”息姑摇摇头,示意自己再看不出其他,“后世似乎与我等之世迥异。”
【算了继续往下吧,刚说到哪儿了,哦郑庄公把段收拾了,段跑到了共地,从此大家称他为共叔段。叔可能是排行,因为一开始把他封在京的时候叫京城太叔。嗯,这时候的人会用封地当氏,名字的组成也比较复杂,大家习惯就好。】
【姓?姓姬啊,郑国公族是周天子的后代,初代郑伯是周厉王的王子。姓以别婚姻,氏以明贵贱,先秦分很开的。不过汉朝就已经姓氏混用了,所以《史记》里面也会混着来,但其实是两码事,以后遇到类似例子再说。】
【然后本节故事中最离奇的情节就来了。因为武姜帮助段谋反,郑庄公把她送到了另一个城邑,我琢磨着“置”这个字,估计有那么点幽禁的意思。不过毕竟是亲妈,他也没法报复,最后郑庄公只能发了个誓。】
【他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好一个决绝的誓言啊,虽然这种“死生不复相见”的话现在通常都被用来给小情侣撕心裂肺的分手。发誓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哥们发完誓又后悔了,甭管真后悔还是为了名声,反正他后悔了。】
【不禁令我感叹一句,也(粗口)好像情人分手啊。】
息姑不小心流泻出一丝笑声。这件事他其实有所听闻,但被这位姑娘描述成情人分别,就着实有些令人发笑了。
笑完他看向寤生,倒也不担心对方恼羞成怒和他动手——大家都接受的同样的教育,体型也相差不大,又都是最巅峰的年龄状态。真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很难讲。
不过寤生居然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影像,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小姑娘带了个面具,而文字……说来惭愧,息姑已经确认过了,自己只能看懂几个。
【《史记》说郑庄公只过了一年就后悔了,开始琢磨怎么办。瞌睡了刚好有人递枕头,也不知道是身边哪个心腹这么懂事,还是郑庄公自己安排了人,反正就是刚好有人来给郑庄公进献,得到赏赐后喝了汤却留下了肉。】
【据说郑庄公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想给母亲沾沾光。结果郑庄公就痛心疾首,说:“你有母亲可以送,唉,我却偏偏没有!”然后这个好心人就给出了个好主意。】
【在说这个大聪明主意之前,我必须吐槽一下郑庄公这句话真的情感很微妙,原文是“尔有母遗,系,我独无!”很难说这句话到底真情还是假意哦。虽然语境应该是表达和母亲决裂以后的无奈,但怎么看都觉得是在抱怨武姜偏心嘛。】
女孩说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视频外息姑却眼尖地瞧见寤生手指微动。他皱起眉,方才多少冒犯之言郑伯都自始至终平静如一,现在竟有些动怒了。
【就真的,到底是遗憾还是怨恨,看不透也说不清。后人只读这短短几个字,还是文言文,都能察觉到丰沛的感情,总感觉应该不只是装的。让我莫名只想唱一句“是爱是痴莫非真的你不懂”……啊窜台了。】
“郑伯何必动怒。”息姑顾不上失礼,直接抓住了寤生的手臂,“不过戏谑之语罢了。”
“呵,当然是因为被小丫头戳中了心思。”方才还只有一个单间的空间突然出现了一道门,而推开那道门走进来的却是一位如火焰般灼人明艳的女性。
息姑迟疑了一瞬,刚要开口发问,就听见旁边的寤生声音沉冷地唤道:“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