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悬今日本不当值,但近些时日来,廷尉寺庶务繁杂,一日不处理,第二日便堆积如山了。
是以,直至他收到弟弟廖憬指名道姓,托人给他带来的书信,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公务,亲自归家一趟。
廖氏宅邸临近未央宫北阙,能在此处立户者,即便并非当朝权贵,也是帝王亲信了。
寻常时日,也未必会有商贩走卒游荡到这来。
此时左右清净,便更显得那车马之上的摇铃声格外脆响抓耳。
廖氏门房远远见到是自家长公子的车马,即刻命人备好一应物什,提前出门迎长公子。
依着规矩,廖氏宅院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缘由擅乘车撵。是以马车刚在府门外停稳,便有仆从置下踏凳。
“长公子。”
廖悬微微颔首,阔步跨入宅邸。
即刻有侍从上前来询问道:“今日府中用餐之时已过,长公子可要让庖厨额外备下吃食?”
“不必,我已在府衙中用过了。”
他顿步在庭院外,对着身后的仆从吩咐着:“我去拜见母亲,旁人不必跟上来。”
“是,只是……”
廖悬凝眉,貌似不悦:“何事如此吞吞吐吐。”
他主管诏狱,多年来与那囚犯律令打交道,眉目间沉郁之色日益堆积,加之生得高大。稍微一板起脸来,照廖憬的话说便是再俊逸的容貌,都挡不住那如恶鬼罗刹一般的气场。名声传出去能止小儿夜啼,画像贴门上能防贼人作祟。
院中的仆从便是多年间见惯了长公子的行事,也难以适应,不自觉地被吓退了一步。待看见廖悬那愈发不善的眼神,才回过神来,小步上前,低声说着。
“长公子这些时日都待在廷尉寺,有所不知。家主前些日子与夫人起了些争执,夫人如今被……幽在静室。”
廖悬沉默许久,才哑声开口:“我知晓了。”
而后转身,直奔主院而去。
——
午后的日光正盛,可林叶掩映,难以透进其下的屋室之中。
主院靠后的幽静之处本是廖氏族人在祭祀先祖前,用来与俗务隔绝,斋戒静居的斋室,一年才会用上个一两次。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非必要之时,便鲜少有人来往的斋室,逐渐成了廖氏夫人的幽闭静养之处。
陆顺之端坐在桌案前,垂首执笔在纸上涂画些什么。如此这般枯坐半日,都未曾抬头。
对面的墙壁之上,挂着的皆是廖氏祖先的画像,案台前供奉的是廖氏族谱。
再年轻些时,对着这方静室和这些死物还不算熟悉,时常夜间惊醒,疑有鬼神作祟,故而不敢直视。
可如今……
要是活人还能被死物吓着,她也就空长了这些年岁了。
陆顺之看着纸上又画完的一张图,满意地勾起了唇角,捏了捏脖颈,让身后的侍女将图纸妥当收拾了起来。
那侍女已经学乖觉了,她半眯着眼睛,偏着脑袋,不敢去看自家夫人今日又描绘了人体身上的哪处脏腑。也不敢去多想,一个经年累月待在宅中的世家夫人,又是从何处看到的这些血腥残忍之物的。
陆顺之揉了揉涨涩的手腕,偏过眼看向了紧闭的门框。
许久之前她就听见了有人在廊前行走,至眼下已经默不作声地停了不知有多久了。
这个时辰也不知是谁才会过来。
“谁在门外?为何迟迟不出声?”
仍旧没人回话。
她示意身后的侍女去外面看看。
“吱——”
那长久没被人细心关照过的木门被推开时,难免会发出些令人牙酸的声响,但这些都没门后的那个人让陆顺之心生不喜。
“长公子?怎么在这里睡过去了?”侍女讶然。
廖悬跪坐在门边,恍然惊醒,原本整齐的额发垂落下几丝,半点没了威仪姿态。
“……是我失态了,母亲。”
“砰——!”
陆顺之抄起案边的角杯,直直砸向门框。她皱着眉,看着那个与他爹生得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儿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
廖悬僵直的脊背好似有些微弯,他半垂着眼,拾起了落在身旁不远处的角杯。而后缓缓从袖袋中抽出一叠书信,递给侍女。
“阿憬已至古关,托人送了信件会来,我带给母亲……”
陆顺之收回视线,喘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冷声回道:“拿回去吧,我没有兴致。你们兄弟二人除非是谁死了,喊我去吊丧,否则莫拿这些琐事来烦我。”
“阿云,关门送客。”她对着侍女吩咐着。
“等等!”廖悬伸手把住即将合上的门框,急忙道,“母亲还是看一看吧,阿憬他在信中说,见到了子梧和子尧!”
“……你说……谁?”陆顺之神色凝滞,脖颈好似僵直了一般,一顿一顿地扭转过去。
“是姨母的孩子,他们在洛西,已经与阿憬相认了。”
“砰噔哐啷——”
“母亲小心!”
“夫人慢些!”
陆顺之激动地站起身,却没顾及到腿上的旧伤,被繁复的衣角绊倒在地。
被两人扶起身,坐直后,一把抓过侍女手中的信件,打开来快速地扫读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她扯住身旁人的衣袖,“去!去备车马!我要亲自去陆府,给阿爹阿娘送信!”
“可……”侍女阿云有些踌躇地回着,“可夫人您眼下正被幽闭于此,若是被家主知晓,您擅自出府……”
“他敢拦我?!”
陆顺之厉声喝道,那原本蒙了尘的锋锐眉眼像是被洗净了一般,光华摄人。
“还望母亲慎重行事。”廖悬已经冷静了下来,分析着利弊,“阿憬这回寄信,是单独着人送到了廷尉寺,而非廖府……”
说到这,他言语间难得有些卡顿。
“想来,是不愿父亲,或是太多人知晓的。”
“呵。”陆顺之闻言,冷笑一声,“所以,你待如何?”
廖悬伸出手,搭上了那被母亲紧捏在手中的书信,轻轻施力,没能抽得动。
“还是由我,送去给外祖父与外祖母他们吧。”
片刻后,书信被廖悬顺势抽出,他站起身,理了理有些狼狈凌乱的衣饰。
陆顺之抬头看着这个已经生得如此高大的儿子。
母子二人就这样沉默对视了许久,廖悬才俯身告退。
阿云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将木门重新合上,就见那长公子又开始念叨了。
“母亲,久居静室,还需静志虚心,潜心追念先祖,才能早日出来。”
“滚。”
“静室幽苦,又不得食荤腥,母亲还是莫要……”
陆顺之闭上了眼。
“阿云赶人。”
砰的一声木门被关上,廊外寂静片刻,才传来阵阵离去的脚步声。
陆顺之看着窗外,幽幽唤着那个已经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侍女。
“我想去洛西……”
“夫人?”
阿云惊诧地望过去。
“我要去洛西。”
她声音逐渐坚定:“洛西也好,古关也罢,但凡是个活人,谁会愿意被幽禁在此呢?”
窗外鸟鸣阵阵,似有凉风钻进室内,惹得她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陆顺之伸手附上膝头,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她跌于马下,摔断了腿的那个夜晚。她那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就在身后不远处,手持长弓,冷眼望着她。
这次不会了。
她在心中默念。
不会再有人能拦得下她了。
另一侧,廖悬刚出静室,就看见侍从疾步上前。
“长公子,大皇子已至府中。”
那侍从自袖口处抽出一张被卷起的绢帛,呈给廖悬。
“是宫中递来的。”
廖悬伸手接过。
宫中之人也只能是他的姑母,也就是当今于陛下身边荣宠正盛的廖美人。
他匆匆看了个大概,收起绢帛,颔首道:“我知晓了,带我去见大皇子吧。”
二人行至去往前院的廊间。
廖悬垂眸,暗自思忖。
廖憬前些日子才传来断谷郡异常的信件,还未能等他再遣人去查,今日断谷太守已殁的消息就传进皇城了……
若说两者之间没有异常,没人会信。可如今皇帝笃信那羿仙师,他便是再上书请人去调查断谷太守的死因,恐怕不仅什么都查不出来,还会惹得圣心不悦,得不偿失。
但那羿仙师的异常,却能着人重视起来了。
往常只当他是个求财,但知进退之人。眼下看来,倒是没那么纯粹了。
——
洛西,通天楼。
时正申忽于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神思不属。任凭一旁的教徒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就当那教徒准备跑出门外,去寻圣子相助时,被时正申开口拦下。
“卢怀远呢?”
“……教主您忘了?卢使者方才就被您遣去云平郡送信了,外头暴雨刚停,眼下怕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知道了。”他皱着眉,远处细碎的人声传入他耳中,显得格外吵闹,引得他头痛不已,“今日何故如此喧闹?”
那教徒小心翼翼地看着时正申惨白的脸色。
“是在行刑呢。”
时正申支起身,下榻。
教徒急忙上前搀扶着。
两人慢慢地走出通天殿,凭栏而望。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正申竟隐隐约约嗅到了风中含着的血腥味儿。算上时间,断谷那边的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只可惜……
羿正明被他安排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一直本分守己,从不干涉朝堂之事。只待时机成熟,为他们的计划点上一把火。
如今却要因那代文进的冒进之举,白白将这枚棋子废掉。
“咳咳咳——!”
时正申抚着心口,痛咳起来。
“教主!”
他抬手拦下欲上前的教徒,紧蹙眉头,望着东南方向。
便是再恨,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代文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