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国庆前夕。
松江市各行各业的代表队在主干街道上例行排练庆祝的游行活动,所到之处喜气洋洋。
人群中带领部分战士维持秩序的苏文谦,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万千。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有着相同念头的,还有一个人。
钟楼上某个几乎看不清具体情况的窗缝里,一支黑黝黝的枪口正藏在爬山虎的叶隙间虎视眈眈。
窗后的阴影里,蛰伏着那个熟悉的男人。
身着带有补丁的灰布旧衫,头戴汗渍斑斑的乌毡帽,一脸蓬乱不齐的半白胡子,活脱脱一个劳苦大众的经典形象。
但是那双闪烁寒光的眸子,始终未减噬血的本性。
擦得一尘不染却又遮蔽反光的瞄准镜里,目标只有一个。
尽管是在百姓的沙丁鱼罐头里来回穿梭,偶尔停下来抱起走散的小孩,或是安慰涕零的老人。
但是在池铁城眼里,这是一个从未见过对自己如此赶尽杀绝的恶魔。
有过多少次可以轻松将他捏死在手中,要不是那点可怜而诡异的亲情维系着,别说到今天,十年前在钟楼粉身碎骨的,绝对是他。
现在唯一值得他担心的,是另一边后备但希望永远不被启用的新助手。
凯乐西点房的小阁楼里,正在打扫卫生的杜鹃望着已经改造成杂物间的四周,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窗户,明亮的阳光射入了霉味十足的屋里。
用手遮着眼睛凭窗眺望,远处平房之间的街道上隐约攒动着人头。
趁四下无人,悄悄摸出池铁城专门做给她的一个微型瞄准镜,往游行的方向看了看。
焦距还可以,能基本清晰地将街上的一切观察入眼。
低下头继续擦着床架,耳边响起了他严肃的叮嘱。
“鹃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身份,哪怕是我被追捕负伤,一定要先保护好你的人身安全,别一时冲动感情用事。我们损失不起更多的人手了!”
“这把弹弓你拿着,但也不能轻易使用,公安非常清楚近期和弹弓有关的人是什么来头。如果情况有变,赶紧销毁,切勿迟疑!别忘了你还带着我们的孩子……”
隔着衣服触碰到弹弓的轮廓,杜鹃心里七上八下,回头瞅了一眼模糊不清的钟楼塔尖,默默祈祷着一切顺利。
一阵犹如雷鸣般炸起的鞭炮声响起,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而此时,街上的锣鼓声也沸腾起来了。
就是这个时刻!
紧盯着那个在拥挤的长队中随人潮若隐若现的脑袋,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眯下,在精确计算确认后,指头扣下了等候多时的扳机。
嘈杂声里呼啸飞出的子弹,毫无偏差地撞入头皮。
在身子触电样原地一抽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围顿时大乱,围观群众纷纷尖叫着后退。
锣鼓声戛然而止,但鞭炮声还在继续。
借着这段时间的机会,池铁城迅速拉栓换弹,又将一名战士当胸击杀。
街上已经炸开了锅,百姓抱头鼠窜,闻讯赶来的曹必达带领警卫连紧急疏散现场,并通知封锁方圆十公里以内的所有地方。
看见这个专案组长,池铁城也是怒火中烧,当初左肩上那一枪就是拜他所赐。
可是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必须马上撤离。
翻出钟楼背面阴影区,攀着锈迹斑斑的窗口迅速爬下。
一个推着小车刚好从巷子里拐出来的老头,和背着枪落地的池铁城打了个照面。
老头下意识扭头想溜,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敲晕,随后拾起墙角的石头将其瞬间砸至断气扔到一旁,掀翻小车的物品后逃进巷中深处。
蹲下来摸着脖子上逐渐失去生命迹象的苏文谦,曹必达仿佛五雷轰顶。
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染红半个帽子上的伤口,一点点停止了冒血的动静,含泪抚闭上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眼睛。
把俩人的尸体抬上担架运离现场,曹必达脑中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思考。
如此精准的枪法,掐着现场排练庆祝声音最大的时候袭击,这样的实力除了前段时间刚刚正面交锋过的水母组,还会有谁?
是池铁城?难道他没有死?
回想起只有那顶从天而降的礼帽被带回局里,作为凶手在爆炸里已无生还的替代品匆匆结案,曹必达不由得后背发凉。
没有找到任何尸体,那就说明水母真的还在!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眼前,立马站起来命令。
“所有人听令:一分队跟我到下水道搜索,其他人在各街道马上追查凶手下落!”
把枪三下五除二拆卸完毕,分开几个地方秘密隐藏好,躲在下水道一隅的池铁城换上手枪准备前往入海口。
几声杂乱的脚步引起了他的警惕,难道公安就追过来了?
贴墙静听,还有含糊不清的对话传来。
自从上次隐匿水中爆头殷千粟,这里成为第一时间公开的怀疑地点,完全不意外。
至少注意力放在这边,可以让杜鹃那边少一些压力。
关键是,她会不会及时处理掉弹弓?
想起还埋在秦家大院的炸弹,池铁城居然笑了。
曹必达,但愿没有了苏文谦这个帮手,你能自己发现秦鹤年也需要保护,然后就过去替我把这个老不死的一窝端了吧。
压低身子潜入暗处,他悄悄地转移了阵地。
地上影影绰绰的脚印很快就让战士们明确了方向,曹必达带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入海口,
然而洞口前除了轻微荡漾的水面,什么也没找到。
正准备悄悄摸过去看个究竟,身后却传来了几声沉闷的枪响。
一行人搜了半天才发现那个倒在血泊里的战士,旁边还有一些洒落的血迹,但是无法用来追踪。
打算抬走伤员的人发出一声惊呼,还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藏在对方衣服里的手雷引信已经喷出了火星。
爆炸的震感让地面的路人都吓得不轻,看着浓烟里不同程度挂彩的彼此,更让曹必达怒不可遏。
他一个激灵,想起了水母组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秦鹤年。
顶着一身烟灰回到马路上,又赶紧驱车赶往秦府。
掠过草丛的车刚冲入甬道,一连串蘑菇云由楼里的窗口释放,眼前大半个宅院吞噬在熊熊烈火中,彻底看傻了刚下车的众人。
消防队和公安在现场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跌坐在路边的曹必达濒临崩溃。
听着街道那头此起彼伏的各种交响乐,杜鹃在阁楼上揪心地张望着。
原计划三声以内的枪响没有问题,说明池铁城完成了对既定目标与备选目标的狙击,并顺利脱身。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就是未知数了,他有没有成功摆脱追捕,会不会受伤,都不知道。
他答应过自己,决不会把公安引到这边来,等到暂时平安了,就会放一个绿色的气球通知自己。
公安也在枪击发生后没多久来到店里搜查过,毕竟这里原本是他掩饰身份的藏身之处。
幸好弹弓没有被发现,也没人认识杜鹃,在确认西点房早已不存在池铁城的任何踪迹后,这些大兵又离开了。
直到傍晚下班也没守到气球,杜鹃越来越害怕了,一路提心吊胆溜回了小屋。
他第一次这么久没回家,她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立不安,紧张出汗的手心攥着怀表不敢放下。
夜已深,喧闹的松江逐渐安静下来。
杜鹃仍然坐在床边,盯着一旁铺好的位置发呆。
三声短促的敲窗惊醒了她,扑过去一看,居然是池铁城!
把他拉进来后,右肩上缠得密密实实的破衣和无力下垂的胳膊吓了她一跳。
“铁城,你……”
“没人跟过来,赶紧找工具,帮我把子弹取了……”
杜鹃没敢耽误,立刻锁门关上外屋的灯,将他推进卧室。
瘫在椅子上的池铁城伸手去扯衣服,被杜鹃制止了。
费劲扶他上床躺下,找了一些干净的布垫着,小心去解满是灰尘的破衫。
梅晚香急匆匆烧了点热水端过来,俩人一起慢慢揭下粘成一片的衣服,血肉模糊的弹孔让她们霎时穿越回到了初次照面的那晚。
手忙脚乱地擦去凝结的污血,镊子也用酒精消了毒,可是没有麻药备用。
见杜鹃迟疑,池铁城抄过扔在床头的衣服塞进口中,竟然伸手要抢镊子。
“不要!我来……你撑着点……”
头上冒汗的他眼里急不可耐,示意她马上动手。
“杜鹃,别犹豫了,快点,再拖下去感染会更严重……”
帮忙按着池铁城的梅晚香也不忍心看了,杜鹃抹了一把眼泪,咬牙把镊子探了下去。
口中衔着的力度倏然收紧,脖子上青筋暴起,额前的汗水同伤口的鲜血汩汩淌出。
用毛巾吸去血污的干扰,杜鹃拼命拨开阻碍,终于把沾有碎肉的弹头夹出了伤口。
染得透彻的毛巾已经让脸盆中的水面目全非,梅晚香赶紧端出去换,杜鹃拿过仅剩下一条临时新买的毛巾叠起压住弹孔止血。
几乎虚脱的池铁城脸色苍白,汗水浸湿了头发,自始至终没喊一句,眼皮已经无力地合上了。
“铁城,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疼……”
伤口再深一点就到肺部了,杜鹃小心拽出他嘴里脏兮兮的衣服,用袖子擦着他大汗淋漓的脸,生怕他晕过去了。
“没事,我上次还自己取过子弹呢,忘了吗……这点小伤,死不了……”
杜鹃握着他冰凉渗汗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噙着泪水望着虚弱的弟弟点点头。
“我也不允许你死,回来就好……”
新的热水重新烧好了,一点点清理掉伤口附近的污垢后消毒完毕,并擦好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准备给他打青霉素时,他挣扎着拒绝了。
“万一明天被抓到,这药就浪费了……林医生只给了这么多,留给你后面生孩子再用……”
“都一天了,又包了这么久的脏衣服,要是伤口感染腐烂,我可不同意你就这样离开……”
“就当是为了我,对自己好点吧……”
他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了。
挂好吊瓶后喂了他一些温开水,但实在没有胃口吃饭,只能看着他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收拾干净所有的用品,杜鹃累得也钻进了被窝。
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他憔悴的侧颜令人堪忧,仇是基本报了,任务也应该完成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第二天清早,尽管头脑还不太清醒,他执意要回原来的里屋去睡,并要求上锁门窗。
“不能让这个家里有明显的男人生活痕迹,公安虽然不能强行破门搜查,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摸到这片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来……”
俩人无法反驳他的担心,只能搀着他再次挪进了那个许久不见的角落。
重新卧在桌面的铺盖上,放了一把匕首在枕头底下,简单吃了一点粥后,他默默把自己埋进了毯子里。
替他倒好水放在身边,杜鹃一步三回头地锁上了门。
街上依然戒严,昨日的万人空巷,今天只有讨生活的商贩勉强露面。
杜鹃边擦着大堂里的玻璃柜台,边听着经理和小蔡在一旁的窃窃私语。
昨天的一系列操作,让公安方面前后伤亡了接近十个人;而秦家大院的爆炸,至少半个楼里的活人都没了,包括当时在书房听收音机的秦鹤年,也在送医路上不治身亡。
杜鹃只知道池铁城那几天半夜断断续续出去了很久,也对他布置路面延时压力控制炸弹的设计略有所闻。
但是没想到,他一个人居然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让对方遭受重创的情况下只中了一颗手枪子弹,真的算是很强的实力了。
也许他确实是天生的优秀杀手,才能多年在鬼门关玩得一手好牌。
假如这次能坚持到危机解除,他愿不愿意离开这个伤心地,和自己找到一个不会有人质疑的地方,安心开始他们的生活?
回日本吗?他曾经是那样卓越的抗战人物,会接受身边的伴侣,原本是个自己非常憎恨的敌人?
或者,去香港还是台湾?
与狼共舞是在刀尖上玩命,可也是选择了和忠诚相厮相守。
反正自己这辈子,别无所求了。
正如三个月前重伤卧床一样,池铁城一直没有出过门,连换药的工作都自己做了。
每天他仍然委托梅晚香带回当日的报纸了解动态,也时常交流从她店里的收音机听到的各地播报。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出去了。
头晚杜鹃给他准备好一些破旧的衣服,让他穿上看看效果。
剃成板寸的发型和遮住半个脸的胡子,加上较长时间的宅家弓背,乍一看状态松松垮垮,同之前精神抖擞的军人形象相差甚远。
“铁城,真的要出门工作了,还是要千万当心……”
“我知道,现在你就专心在家养胎吧,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
“你要和我保证,在外面的每时每刻都要保护好自己,我要看着你每天平平安安地回来。”
“那你也要做到别抛头露面,在孩子出生前,必须要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家里。”
“我会做到的。”
“我也保证做到。”
靠在他恢复健康的肩上,感受着胡子轻摩额角的酥痒,杜鹃不禁好奇他们对调责任后,一切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凌晨四点多,悄悄起床的池铁城为自己化了妆,猫腰揣手走在夜色未褪的小道上。
六点的钟楼在天蒙蒙亮中日常报时,他已经在街上挥动扫帚清洁了不少责任区。
和他一起干活的一个中年男人吆喝了一句:
“兄弟,你是上次那个大妹子介绍过来的吧?”
“是啊,我是她叔,现在乡下没活了,到城里混饭吃。老哥多关照啊!”
扫完眼前的一块地,撩起破手巾擦了把汗,他推着垃圾车摇摇晃晃地走了。
公安局是真的没想到,一个杀手居然能放低身价变成垃圾工人满街溜达。
加上天气转凉,打扮严实,说话又带着外地口音,就连停职反省的曹必达几次与他擦肩而过,也没觉察到异样。
靠着走街串巷和迅速混进底层圈子的功夫,他倒是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个有惊无险的冬天。
偶尔买一些女人喜欢的小玩意,让他口袋里瞬间叮当响,也被几个老头起哄。
可他上一秒还在讪笑解释是给侄女带的礼物,下一秒就把认真包装好的心意放在了杜鹃面前。
可能是一块水果糖,或者是一只纸风车,碰到条件好的时候,还会捎瓶雪花膏。
尽管这些比起他亲手做的舒芙蕾来说,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儿科,但看着他确实能每天平安归来,她已经很满足了。
冬去春来,即将临盆的杜鹃躺在医院里,梅晚香陪在旁边。
“梅姐,你说他今晚会来吗?”
“不知道,他白天来店里和我说,晚上一收工就来……”
“其实也不太想他来,万一有什么情况……”
正在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俩人的对话。
“请进来。”
这个点还以为是护士来查房,没想到门打开后,把她们都惊呆了。
一个头戴礼帽裹着围巾、身着灰布长衫的青年提着篮子走了进来。
摘下头上的配饰,一张经风吹日晒略显黝黑的脸上干干净净,昔日的胡子荡然无存。
但是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依然可以看出池铁城的影子。
杜鹃激动得想坐起来,却被他快步赶到床边扶住。
“小心,别动了胎气。”
把手中的篮子在床头柜上搁下,揭开了密封的盖子。
“下午我请假了半天,回去熬了点骨头汤和粥,要不要尝尝?”
拉着他在床边坐定,俩人对他的新造型赞不绝口。
“怎么突然刮胡子了?别说还挺精神的,年轻很多啊!”
“说什么呢,他本来年纪就不大啊……”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你的样子?不是一直都蓄着胡子的吗?”
“因为我不需要再当某个人的蠢师兄,也不在一群老头里假装同龄,我只是一个要正式和自己相爱的人一起拥有新生活的年轻人而已!”
杜鹃忍不住摸了一下:“这才像个弟弟应该有的样子!”
他转身盛了一碗汤递过来:“趁热喝点?”
看到他手上粗糙的裂纹,她有点心疼了。
“这半年的风雨,都把你的手糟蹋成这样了,脸也晒黑了……”
“这有什么,以前去德国和重庆打仗时比这苦多了,我一个男人不用担心这些。”
“现在你是我的男人了,我可是要担心的。”
“行,也许很快还有另一个需要你担心了。”
杜鹃笑着喝下了他喂过来的汤,梅晚香也端了一份粥在旁边吃了起来。
“味道还不错啊。”
“那就都多吃点,估计今天要熬很晚了……”
狙击手的预感果然很准,在吃完晚饭没多久,他就在产房外面等着了。
如同往常漫长的蛰伏一样,这对他来说倒是不难,结果同样也是盼着目标出现的那一刻。
梅晚香可没有他这么能蹲,最终还是在瞌睡中打起了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仍然双手交叠托着下巴凝视前方,一动不动。
左手宽大的袖子里,隐约露出了链子的边缘。
滴答作响的怀表握在手心,与心跳的频率几乎一致。
一门之隔,里面的她在前线浴血奋战,而外面的他在后方掩护支援。
他已经错过了秦雪的出生和陪伴,不想再让自己从小无父母的命运延续在另一个家庭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厮杀声里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奏响,期待多时的战利品从硝烟中华丽登场。
看着襁褓里沉睡的儿子,和疲惫但开心的杜鹃,池铁城如释重负地把属于自己的爱情结晶拢入了怀中。
杜鹃出院后,他很快辞掉了垃圾工人的工作,去了打听到的市里另一家法餐厅应聘了主厨,每天仍然要戴着厚重的卷发上班,胡子也重新蓄上了。
尽管还是早出晚归,但是有时候可以带一些餐厅当天没有卖掉的食物回来,生的熟的都有,至少杜鹃补充营养的来源有了一半,日常开支也不再过度紧张。
他打算攒够一定的身家后,就带着她们正式离开松江。
三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轮休的池铁城坐在曾经和杜鹃放风筝的山坡上,擦着视如老伙伴的狙击步枪。
身边,跳跃着一个举着新弹弓满地撒欢的小男孩。
嗖嗖的石子四处乱飞,沾有泥星的小手又从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新弹药。
“小斌,过来一下。”
孩子听话地挨到他腿上,伸手摸了摸光亮的枪身。
“今天练得还行,至少力量有了。”
“爸爸,我什么时候也能用这个来练习?”
“等你和它一样高以后。”
孩子抓着枪管站起来一比:“哇,那还要多久啊?”
“别急,先练好你的弹弓,这个很重要。”
孩子点点头,正准备继续玩,被他唤回了。
“小斌,把每天要背的东西,再重复一次。我问,你答。”
“你叫什么名字?”
“池禹斌。”
“生日是哪天?”
“1950年4月17日。”
“家里人有谁?”
“爸爸池铁城,妈妈杜鹃,大姨梅晚香。”
“他们是做什么的?”
“爸爸在法餐厅当厨师,妈妈在凯乐西点房当服务员,大姨在弄堂口开小店。”
“这是什么?”
“狙击步枪。”
“干什么用的?”
“是爸爸完成任务杀目标用的。”
“用这个的时候,爸爸是谁?”
“原国军保密局上校一号狙击手,代号水母。”
“哪些话绝对不能对别人说?”
“爸爸的名字、以前和现在的工作。”
“为什么?”
“因为爸爸要保护我们的安全。”
池铁城满意地颔首赞许,从身后的餐盒里拿了一块饼干递给孩子。
“手擦干净再吃。”
不一会,他还是替孩子拍去了沾满半个脸和撒了一腿的碎屑。
薅起几片宽大的叶子,做了一个简易的风车,让孩子兴奋地在风中有了追逐的动力。
跑厌了,将风车插在石缝里、树干上,直接化身为现成的靶子,在呼啸而过的炮弹中瑟瑟发抖。
夕阳西下,玩累的孩子缩在他大衣裹着的怀中睡着了,父子俩的背影在草地上画下了一条通往回家的金光小道。
一天晚上,待孩子睡下后,两个女人和池铁城在杜鹃房间里袒露了她们的真正身份。
池铁城坐在床上,沉默了很久。
俩人也不敢吭声,只能在胆战心惊中等他作出表态。
空间有限的屋里,几个频率交错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杜鹃捏着怀表的手心渗着汗,指头上的微颤不知道是因为齿轮的走动,还是内心的紧张。
半晌,一个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
“一起走吧。”
“你……你说什么?”
“像你们说的,先送杜鹃回去祭祀先人,再去台湾定居。”
“你……真的不介意吗?”
“肯定会有,所以我仅是保护你们母子俩完成这次回乡,不希望再卷入什么立场纷争。”
“我也不希望。”
杜鹃红着眼圈摆弄怀表,喃喃自语。
“六岁起,我就没有了自己的家,远离故土开始了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人生。”
“没有梅姐和她母亲,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长大成人。家族的没落和重振的压力背负在我身上,父亲很少把我当女儿对待,他更多时候是把我作为一个棋子,在他的改革大计中调谴冲锋。此次回去,也不过是因为根源的维系,我一点都不想参与这些男人之间的事。”
“知道我为什么后面会爱上方鹏吗?杜晓云的身份让一切变得简单又快乐,哪怕是冒充的,他也给了我足够的幸福和宠爱,而我几乎想不起来,家里有没有这样宠过我了……”
“铁城,这些你都听过无数遍了,我也是最后一次提起。如果不愿意去也没关系,你留在松江就好,小斌归你,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什么意思?儿子你也要放弃?”
“不是放弃,要是你心里的坎过不去,你甚至可以把我秘密解决了。反正我在中国和日本都已经是消失多年的鬼魂,我不会恨你……”
话音未落,一只手按住了她轻抖的肩膀,令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这是在十年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动手,但是从你真正爱上方鹏到为爱情丢命,再到不计危险几次救我,还陪我报仇成家,我已经把你当成了亲人。”
“没错,我们曾经的立场势不两立,但是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况且你我仅是两情相悦,我不想再失去又一个家庭。”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提了,我已经完成了总裁交给的任务,大不了削职为民混日子。我只要一个能安安心心和自己走一辈子的杜鹃,至于佐藤家族的一切,与我无关,我也不会承认是他们家的人。这件事的讨论到此为止。”
房间里再次恢复到了开始窒息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梅晚香开了口。
“说明白了就好……如果佐藤家族那边不追究杜鹃的下落倒没事,一旦暴露,很可能一家人都回不来,一定要考虑清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出发……”
熄灯后,依然心事重重的杜鹃盯着背对自己躺着的池铁城,踌躇了半天,才勉强挤出来一句:
“铁城,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既然是睡在一个被窝里,就不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明天再谈吧。”
“好……”
其实对于池铁城来说,敌人远不及叛徒可恶。
杜鹃虽然在之前确实罪行累累,不管怎样还是选择了妥协;何况对自己,她从来没有害人之心,而且有求必应,这已经足够他珍惜了。
至于去了日本会发生什么,只能说还是靠老天保佑,这个家究竟有没有福气生存下去,谁也不知道。
几天后,松江码头的维多利亚号,乘客们陆陆续续地检票登船。
杜鹃精心打扮了一番,也给孩子穿上了一套少爷派头的新衣服,牵着他先上了船。
按照约定,他们不能一家人同时出现,孩子不能提父亲,见到父亲也不可以认,甚至没有买同一个房间的票。
池禹斌已经习惯了,从头到尾都是安静地呆在杜鹃身边,同舱的人还以为是个哑孩子。
池铁城在码头淡定地叼着烟斗,慢悠悠地在附近散步观察情况。
直到船快开了,他才掸掉络腮胡上洒落的烟灰,拎起箱子走向检票口。
梅晚香没有来送行,一是避免关系泄露,二则她本来就是中国人。
此外,还要提防船上船下可能冲出来产生威胁的一切未知的人。
上次那场失败得差点让自己主权尽失的战斗阴影仍然挥之不去,他不能再容忍第二个家庭砸在同一条船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