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酒店门前停下,程蔓和田爽提着东西匆匆下来。
孔令麒也推开了门,探身起来时没留意,左肩磕到了车门框上,疼得他叫了一声。
“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被砸到的?”
程蔓要把他的背包解下来,他偏过身子躲开了,只是换了一下背带的位置。
见他这样,程蔓更怀疑了,二话不说拉起他和田爽,直奔大厅的电梯而去。
房间里,程蔓让田爽先休息,一把夺过孔令麒手上的东西推在桌面,拧过他扯掉背包,摁住右肩坐在床边命令道:
“让我看看。”
他只好侧过半个身子,磨蹭着去脱外套。
拉下后面的领口,依稀可见肩胛骨上一点瘀青,已经有轻微扩散的迹象。
“这砸得也太重了,还是在骨头上!”
程蔓马上去找旅行备用药,田爽也坐不住了,一起帮忙翻了出来。
一人协助固定着从背后掀上来的衣服,另外一人尽可能轻柔地擦着。
原本以为孔令麒会说什么,然而等到药都擦好了,他竟一言不发,就保持着半驼背的姿势呆坐在那里。
“孔叔叔你怎么了?”
面对蹲下来望着自己的田爽,他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回应。
洗了手过来的程蔓发觉不对,过来坐在他身边,整理了一下他背后的衣服,轻轻问道:
“还疼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手环上的荧光数字开始闪动出不安分的节奏,他的唇在颤抖,两颗泪水掉落浸入了手上抱着的外套。
程蔓和田爽都慌了,刚想再问什么,孔令麒却倏地站起来,扔掉外套一个箭步冲进了卫生间,反手将门锁上了。
在洗漱台前勉强撑着自己,孔令麒泪如雨下。
记忆深处最黑暗的一段,还是被唤醒了。
父母的吵骂扭打、自己的恐惧无助,父亲的恨子不成、母亲的患病失控,都朝着自己直接或间接地发泄过各种不满。
皮带一次次地抽在身上,杯子呼啸而至的满地开花,放眼皆是随时可能落下的巴掌,耳中回荡着无休无止的怒吼与哭泣。
弱小的身影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回家。
即使藏在门外半天,终于等到里面的动静消停了再提心吊胆地溜进来,还是被抓过去,以胆肥不按时回来的罪名又加一顿暴揍……
他只记得日本有美食美景和心爱的周边,却忽略了隐藏其中的家暴社会现实。
左肩突袭的痛,无情地击碎了他今天好不容易为自己建造起来尚未坚实的保护壳。
破防的心,还是向魔鬼屈服了。
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扫之前阳光灿烂的挺拔,宛如在风雨中被摧残摇曳的小草。
而还压在额前的发带,也在朦胧的泪眼中化为了母亲缠着伤口的染血纱布。
一声声呜咽从喉咙深处响起,高大的身躯颓然跌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忍不住伏在手臂上失声而泣。
门外的程蔓和田爽都快急疯了。
“孔令麒,你到底怎么了?开一下门行吗?”
“孔叔叔,有什么话出来再说,别一个人憋在里面啊!”
门突然震了一下,俩人下意识退后一步,又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程蔓再也不想等了,挥起拳头就想砸,却被田爽拼命拉住。
“妈,不行,不能砸!这是玻璃门,你砸了会受伤的!”
“不砸怎么进去,万一他在里面出事咋办?”
“你看门后的情况,他应该是挡在后面了,你砸碎也会伤到他。我们三个谁也不能再受伤了,冷静一点!”
程蔓醒悟过来,不甘心地望着门后的那团黑影,赶紧深呼吸平静下来。
“你说得对,这个时候要冷静,他也一样,不能再刺激他了。”
田爽跑去倒了两杯水过来,俩人喝了几口,担心地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先坐回床边想办法。
“妈,我觉得孔叔叔是刚才目睹了那场家暴,想起了他小时候的经历,再加上这段时间的情绪不好,有点崩溃了……”
“我想也是,特别是杯子砸到他,记得他说过,以前他妈妈抑郁症犯的时候,也朝他扔过……”
“难怪他反应这么强烈,这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看来下午的计划要取消了,富士山先不去了,让他情绪稳定下来是最重要的。”
“我没事,去不去都行。这个杯子还是他帮我们挡的,我们有责任帮他把低谷度过!”
“他这个样子,好像他之前和我说过的一个状态,叫什么了……对,创伤性应激障碍!”
“这个我听说过,不好治的!”
“小声点……不管怎样,现在都只能试试,先让他出来。无论他想不想倾诉,首先要看着他,不能让他做什么傻事,安全第一。也先不要提一些敏感话题,给他点时间缓一下。”
“好,我们互相监督。”
哭累了的孔令麒,勉强支起昏昏沉沉的头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回到洗漱台前,他摘掉发带和手环,捧起水胡乱擦着脸,冰凉的感觉让他暂时清醒了几分。
喘着气歇了一会,扯过毛巾随便抹了两下汇集在下巴的水珠,抓起卸下的装饰,僵硬地转过身去开门。
见他出来了,程蔓赶紧过来扶他。
他也不反抗,顺从地由她取过手上的东西后按坐回床边。
田爽倒了水,小心地递过来。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没有接的意思。
程蔓把水拿过来,试探着轻轻碰一下他的手:“喝水吗?”
他嘴角动了动,手指慢慢伸开了。
握住他的双手端好杯子,确定他不会松了才敢放开。
他机械地喝了两口,眼珠子转了一下,看见了面前两个似乎还熟悉的人,踌躇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对不起,我错了……”
程蔓轻轻托住他拿着杯子的手。
“不要太自责了,我们没事。下午先在这休息,后面再安排去玩好吗?”
他来回扫着俩人关切的目光,勉强点点头。
“先睡会吧。”
看着他闭眼躺下,俩人才敢稍微长出一口气。
疲惫不堪的身体,依然被难以平静的内心搅动着。
梦里还是在看不见的时空里,电火花状闪过那些从地底下疯狂钻出的片段,犹如无孔不入的苍蝇一样绕着自己不放。
甚至连失败的两次恋爱都出来刷存在感,创业失败的崩塌感也令人窒息。
他并不愿意去想这些,可是大脑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他恨不得一头撞晕,这样至少可以不用醒着被折磨。
他想翻身作出抵抗,但是身边还有一个需要休息的她。
只能这样了。
程蔓醒来后,第一时间去看旁边的枕头,居然空空荡荡,孔令麒不在。
他又去卫生间了吗?
她一个激灵,马上坐起来,却发现对面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
帽子扣着脸,盖着一件外套,身子挤满了整个沙发。
这是怎么回事?
她赶紧过去,却发现茶几上用手机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姐,对不起,我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睡不着,可能会乱动影响到你休息,所以我睡这边了。不要多想,没有其他意思,我还是爱你的。”
这……
程蔓捏着纸条的手在抖,竭力忍着没有哭出来,在沙发前慢慢蹲下来,仔细听着他到底有没有睡着。
他慢慢翻了个身过来,帽子滑落下来,身上的外套也褪下了一半。
但是没有醒,像是真的睡着了。
与以往的睡颜不同,这次的他看着心事重重,感觉还是睡得很浅。
不敢再打扰到他,捡起地上的帽子后,小心翼翼地给他加了一张毯子,才敢慢慢离开。
看看另一边的小套间里睡得还挺香的田爽,程蔓深感忧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病床上,沉重的眼皮费劲睁开,被雪白的天花板亮得又赶紧闭上。
浑身上下仍然发痛,只有一个黄毛守在身边。
“哥,你醒了?”
“我这是……还活着吗?”
“是的,还活着。你福大命大,没挂。”
“她呢?她是不是还在担心我,赶紧和她说一下!”
(一段时间后)
“今天她怎么没来?”
“……”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哥,很遗憾地告诉你,她今早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去哪了?”
“不知道,她没说……这里有她留给你的一封信,你看看吧……”
“她只和我说,以后就不来了,也不用再联系了,祝你早日康复……”
“为什么?昨天都还好好的,到底出什么事了?扶我起来,我要去找她!”
猛地一个翻身,孔令麒身下一空,直接摔了下去。
一声闷响传来,惊动了在一边的程蔓和田爽。
她们跑过来一看,抱着外套和毯子的孔令麒从沙发上滚落在地,俩人赶紧去扶。
“有没有摔到哪里?”
头痛到好像真的被摔了一样,眼前阵阵发黑,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刚想张口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话到嘴边了又赶紧咽下,先把他拉回到沙发上。
他仍然满脸倦意,却不敢再睡了,抓过身后的靠枕抱着,情绪还沉浸在梦里无法恢复。
程蔓用眼神示意田爽先到小套间呆着,自己慢慢地坐在孔令麒旁边,小心地揽住后背让他靠着自己,轻轻地抚着胳膊陪着他。
双手死死地揪住靠枕在使劲,脑袋里还是充满了失眠的绞痛,忍不住狠狠地敲打着额头泄愤。
抓狂的拳头被慢慢压住了,一只手缓慢地替他揉着敲痛的地方,再过渡到太阳穴上力度适中的按摩。
全程无言,只有平静如水的呼吸声在耳边轻轻安慰着。
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了,攥着靠枕的手指也不再那么拼命。
又一只手贴着绕过他的身前,原来的手边按摩边将他的头送到臂弯上,托住了他的脖子。
他听话地躺了下去,直到整个头部都平放在了身后新塞入的靠枕里。
仰卧在程蔓的双腿上,抬眼看着上方她满是心疼的眼神,他想说抱歉,又不敢开口。
头顶的软发被掌心盖着,茫然的双眼在她俯身下来时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片刻,感觉到额上留下了一个软软的吻。
细长的手指再抚闭上了他的眼,继续为他轻轻推着头上的穴位,再到后颈和肩膀的放松。
他的情绪慢慢调整平稳,尽管潜意识中还是会有那些扰乱气氛的声画飘过,但是头上那双手仿佛有一股驱魔的力量,在它们企图靠近到眼前时一划而散。
脑海里终于只感受到她手指的存在了,不会再分心去想别的东西。配合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竟然重新入眠了。
试探着放慢速度直到停止,发现他真的没有反应,确定已经睡着后,才搬起靠枕极其小心地移到沙发上,再为他盖好毯子,悄悄退进了小套间里。
“妈,你太厉害了,就学了这么一会,能把孔叔叔安抚下来睡着。他前面看着都快爆发了,好怕他撑不住!”
程蔓活动着略酸的手指,沉思了一会说道:
“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刚才也是赌一把,看看有没有效果。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他尽可能先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除了我们不能直说和暗示,也尽量避免让他触景生情。”
“可是我们不可能一直都呆在房间里啊,谁知道出去了又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和事呢?”
“说得对。所以我们现在,要先把他的杂念化解掉。”
“他的过去我们是零零碎碎了解过一些,但是只有经历过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不易,所以也不要一直说他为什么想不通。这个我们还真没有发言权。”
“这样吧,我出去一趟,你帮忙看着他,有情况马上告诉我,或者叫服务员。尽量不要惊醒他,我很快就回来!”
半个多小时后,程蔓重新回到了房间。
“怎么样,没有什么情况吧?”
“没有,他睡得还挺沉的,估计是太累了。”
“那就好。我带了饭菜回来,先简单吃点吧。”
“这一大包是什么东西啊?”
“等下再告诉你……”
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孔令麒醒了。
家里的床上都还要好久才能真正睡着,现在在这么一张沙发上能相对安稳地眯上,算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可是他还没有从那些情绪中完全走出来。
迷茫的、痛苦的、经历的、伤过的,都还在。
他有点想念之前的那个心理医生了,想念那本帮过自己的《被讨厌的勇气》。可是为啥现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怎么,难道自己在这方面也断片了吗?
他赶紧坐起来,拼命挠着睡懵的脑袋回忆。
一些印象模糊的内容隐约是记起来了,可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去实现?
那么多好的方法和故事,怎么到现在反而都不灵了?
难道困扰自己的,并不是之前的这个原因?
房间里的小桌上,孔令麒在吃着从楼下餐厅打包回来的饭。
对面的程蔓和田爽,在和他不时聊着今天的见闻。
他回应得不多,但至少情绪还稳定。
其实程蔓也通过网上咨询和查找资料,初步判断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只是一个导火索的症状,现在更倾向于是多重人格心理的表现。
他无法在过去充满苦难的“loser”,与现在追求发展的新生者之间权衡自我。
现在要保留的,肯定是最好的那个状态。
过去的人格是不能完全消除的,只能先和平共处,然后降低旧人格的存在感,让新人格逐渐铺展回现在的生活。
鉴于目前的情况,找医生来不及,也不敢让他随便出去,只能自己先试一下看看了。
“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半天都在干饭的他,居然主动发话了。
“有,今晚你能陪我一起玩个游戏吗?”
游戏?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呢?
他嚼着饭的动作停住了,愣愣地看着程蔓期待的笑脸。
洗澡完毕后,他回到房间的客厅里,眼前的一切顿时让他看不懂了。
柔和的落地灯,照得沙发前的绒毯一片暖光。
玻璃的茶几,被一张皮制的小方凳取代,中间放着那个装着情侣手环的小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气息,很轻微,没有刺鼻的感觉。
依然披着长发的程蔓半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在往手上的小碗里倒着什么。
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她微微一侧脸。
“来了?坐吧。”
他迟疑着在她对面沙发转角处的地面抱膝坐下,看着程蔓放在凳子上晃动着浅黄色的碗中物,略显警惕:“这是什么?”
“别担心,蜂蜜菊花茶而已。”
“豆豆呢?”
“在她屋里。”
“不叫她一起吗?”
“不用。”
“好吧,接下来怎么玩?”
“不着急,先饮一碗吧。”
他伸手端了起来,习惯性还想和程蔓碰一下,凑过去一半才想起来,这不是酒啊。
她微微一笑,自己先抿了一口。
他也开始喝了下去,清新的菊花香混着淡淡的蜂蜜味,配合着温水的滋润,感觉人都暖和了起来。
搁下碗,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她的脸:“今晚的游戏是什么,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吗?”
“不,我想让你陪我玩一次密室逃脱。”
“怎么玩?”
“很简单,听我的指示就可以……”
程蔓重新在盒里拿起了他摘掉的那个手环,再次给他戴上。
看着手环又亮起的数字,他正在出神,突然程蔓又靠近坐到他的旁边,手里多了一个眼罩。
“姐,你这是?”
“今晚是语音版的密室逃脱,别紧张,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满眼疑惑地望着程蔓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个眼罩有点不寻常,贴着眼球的大部分地方有一种热毛巾敷着的温热感,而边缘则是冰凉的水润气息。
从布面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香味钻入鼻腔,慢慢笼罩在了肺里的角角落落。
熟悉的臂弯护在了颈后,掌心绕过下巴托住脸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右肩上,示意他跟着往后倒,直到他斜靠在了身后垫着的枕头上。
他真的开始紧张了,右手慌忙地从地面摸过去找着旁边的她。
终于被一只手接住了颤抖的指节,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不放。
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来回划过,耳边传来轻若水烟的柔声。
“姐在这,不慌。还没开始,放松一点。”
另一只手在他的额上抚过,手指梳理着头发,顺着鬓角滑下脖子,再到左肩。
他不再那么害怕了,手环上的荧光也暗了下去。
“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随时可以开始。”
“准备好了……”
一段悠远柔美的轻音乐,随着脚下仙境般的烟波升起,如空气一样在身旁萦绕开来。
孔令麒站在完全没有光的未知世界里,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参考的方向。
程蔓的身影,像幽灵一样从侧面显现。
他差点以为是3D影像,直到带着温度的手握住了他冒汗的掌心,周围也像触发了开关似的亮了起来。
原来自己,是站在一片薰衣草的花海中。
头顶,是一片若隐若现的星空。
薰衣草很多,眼前茫茫一片,脚下的小路看不见尽头。
伫立在他面前的程蔓,长发在空中微微拂动,额前戴着薰衣草编成的花环,淡绿色的长裙衬托着身材更显亭亭玉立。
腰间挂着一个神秘的小包,另一只手提着马灯,映着她亮晶晶的眸子。
孔令麒有点意外,也有点动心。
毕竟这么兼有童话与诗歌气质的程蔓,他可是真的第一次见。
准确来说,是这辈子第一次见过真人版的画中人。
她仰着脸冲他笑了,牵着他的手转身欲走,却被纹丝不动地拽了回来。
“怎么了?”
“姐,你真美,就像薰衣草仙子一样……”
望着他痴痴的眼神,程蔓忍不住又笑了,也没有强行继续前进,而是拉着他原地坐下,将灯搁在俩人之间的地上。
“小东西,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
“这是你的梦境。”
“我的梦境?不可能,我闭上眼只会看见以前那些让人无法忘却的噩梦……”
“你对于这些噩梦的看法是什么呢?”
“厌恶,恐惧,回避……”
“如果你不这样做会怎么样呢?”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要一安静,它们就会像苍蝇一样扑过来,不断提醒我自己的真实性。我的脑里总是这些声音和画面,太难受了!”
“所以你不想再接受过去令人讨厌的样子,来打扰你现在的生活对吗?”
“是的,完全不想。”
“这样吧,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也许看完了,你会有一些想法,我们可以再聊。”
在程蔓提着马灯的带领下,俩人沿着小路来到了一座教堂前。
通体黑沉沉如墨染,门窗紧闭,里外一片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让孔令麒再次慌起来,下意识攥紧了程蔓的胳膊。
“怎么了?被吓到了?”
“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心里能感觉到……”
“什么感觉?你怕黑吗?”
“不是……这就是我现实中真的梦境,我如果想睡着前,就是这样的压迫感很难让我冷静下来,像是有人在拼命召唤我去回味以前那些痛,可是我不想!”
“那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也听不见声音,可总是觉得有种莫名奇怪的亲切感……”
“只要他一出现,我就喘不过气来,很想发泄和反抗。但是我已经三十岁了,不能再随随便便有这种不成熟的念头,更不适合耍脾气……”
“你想认识一下他吗?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他是谁?”
“可能我知道的,也可能是你猜到的,证实一下就好了。就在里面,进去看看吧。”
“姐,我不敢……”
“别忘了你刚才说的,三十岁了,不能有不成熟的念头?”
“好吧,我和你进去!”
沉重的闸门推开了,一股阴森森的凉气扑面而来,周围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
手心再次冷汗涔涔,加上四周诡异压抑的气氛,孔令麒浑身仿佛掉入冰窟一般,被程蔓拖着僵硬地一点点往前挪去。
马灯发出的光照亮范围有限,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也没有半点动静。
他胆战心惊地打量着并无痕迹的一切,生怕下一秒窜出来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程蔓把他径直领出了大厅,来到了一个小门前,对他说:
“在见到那个人之前,我想让你先见见另一个。”
“谁啊?”
“你肯定认识。”
三声敲门之后,里面传来了一个声音:“进来!”
好耳熟的语调!
孔令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程蔓已经推门进去了,他赶紧也跟了上去。
整个屋里满满当当全是郁金香,灯光不是很亮。
中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着黑夹克、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的女人。
这不是程蔓吗?!
孔令麒瞬间傻掉。
他匆忙望向身边那个戴着花环的姐姐,却听见的是面前久违的冷冰冰的招呼:
“是你啊,孔令麒,好久不见了。”
旁边提灯引路的姐姐,真的消失了。
难道对面的这个,是刚才的她?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程蔓曾经也是一个多年不变的冷血机器人模样,行事果断,为人无情,特别是当初在铁锅炖的饭桌上把自己怼得体无完肤的恐惧,顿时又涌上心头。
这样的程蔓,令人又恨又怕,却又不得不想办法去融化征服。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逃,还是上?
见他半天不说话,程蔓瞥了他一眼,不屑地嘲讽道: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公司收拾好了吗,就这样闯进来又想烦我?”
他嘴角有点抽搐,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
“多谢关心,我的公司早就起死回生,现在已经运行得风生水起了。”
“是吗?哪个冤大头又被你忽悠过来砸钱填了无底洞啊?”
这语气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现在还是感觉心如芒刺,孔令麒开始冒火了。
“我说过,你的公司本来股权架构都有问题,加上你这个CEO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开不下去是迟早的事。还是讲点良心,把钱退给投资人吧,对谁都好。”
孔令麒再也忍不住了,一脚把旁边的花瓶踹出老远,劈手拎起来另一个花盆冲到程蔓旁边就要砸。
“你要干什么?”
“我告诉你,我公司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是成是败我做主,别以为你查了一些别人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就把我定了。我孔令麒是只真正的潜力股,你爱投不投!”
他瞪着的双眼里通红的血丝,真的把程蔓吓到了,远比当初那只摔碎的酒杯震撼力大得多。
那一刻,俩人貌似都穿越回了死对头的时期。
抓着花盆的手在抖,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爆发出来了。
而且他确实看见,平时目中无人的她,也抬起了胳膊在随时防备着。
眼里的惊慌,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咬了一下嘴唇,手腕一转,花盆朝着旁边的墙飞去。
炸裂的泥土洒了一地,连墙上都留下了砸痕。
程蔓刚把笔记本合上想离他远点,抬头正好对上他扭头看过来喷火的眼神,瞬间感觉背后都在冒凉气。
“你是想扑我吗?”
“说实话,我并不想。你的这个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一直都非常讨厌,但是你说的那个曾经失败到全世界都嫌弃的人,我也不喜欢!”
“程蔓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你始终认为的那个被父母宠坏的孔大少,任性拖垮自己公司的废柴,都只是你片面的想法。我是没你优秀,没有你一向引以为傲的那种成功人生,但是我这么多年的跟头不是白摔的,未来的多比会让你惊艳,我把话撂这了,你等着吧!”
“你是不是又在画大饼?物种不同,独角兽就别想了。”
“程蔓!够了!”
铁钳一般的手猛地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死死地摁在了沙发上。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数码宝贝进化前都还是人畜无害的小宠物,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不是你的员工,你没资格指点我的事业!”
“知道长城至今屹立不倒的原因吗?两千年前建造至今,风吹雨打,即使早已失去一开始的用途,可是留下来也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线。我虽然不会很享受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但至少它们会像一道特别的防线一样筑在我身上!”
紧紧抓着他拎住衣领不放的手指,生怕他下一秒有什么越轨的举动。
沙发上,已经陷入催眠状态的孔令麒,右手反揪着旁边程蔓的领口,胳膊则横过面前把她的半个身子压住了。
左手由于肩膀的伤痛抬不起来,却也在暗中发力地握着拳。
被他钳制住是程蔓没想到的事,但是她竭尽全力镇静下来,小心地探上他仍然不肯松开的手腕。
稍微挪了一下身体透了口气,发现他并没有醒,空着的另一只手慢慢搭上他气得哆嗦的脸。
“小东西,消消气,冷静一点……”
眼前强硬的女霸王倏然不见,被他按在沙发上的,还是之前那个温柔的薰衣草仙子。
只是比起刚才的眉眼带笑,现在的姐姐面露痛苦,柔弱的身躯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碎。
这一切转变太快,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全身还沉浸在怒火的热气中。
她从身上的小包里摸出一支薰衣草,慢慢送到他的鼻前。
微微晃动的紫色花身,在喘息的气流下静静地释放出独特的香味,被她温润的手指在脸上一触,不由自主地吸入脑中,渐渐安静下来。
沙发上仰面躺着的孔令麒,鼻下不远处悬着一小包已经放淡气味的薰衣草,绷紧的上半身随着呼吸的平稳恢复放松,攥着的双手也撒开了,右手掉回到程蔓紧张得渗汗的手中。
“姐,怎么是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你去哪了?为什么这里会有以前的那个你存在?”
他把她扶起来,手忙脚乱地替她整理着衣着。
重新戴好头上的花环,程蔓调整了一下情绪,刚想叫他一起坐下,却看见他在悄悄往后退。
“你怎么不过来?”
“我……我不确定你到底是谁……”
“那你认为我是谁?”
“你……现在是天使,前面可是恶魔……”
程蔓会心一笑,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过来。”
他犹豫着重新握住了。
程蔓拉他坐回沙发,指着屋里一片仍然鲜艳的各式红:“记得这是什么花吗?”
“记得,是你说过的郁金香。”
“没错,这是我一直很喜欢的花。只不过现在,加入了薰衣草。”
“为什么呢?”
“相比郁金香的高贵、热情,薰衣草还有历经磨难终于迎来爱情的守候含义。”
“而这份爱情的赋予者,就是你。”
她将薰衣草举到他眼前,继续在耳边轻轻道来:
“薰衣草生长环境耐寒,自带令人沉醉的香气,也有和平宁静的气质。你觉得,这听起来像谁呢?”
“像你,特别像现在的你。”
“小傻瓜,没听明白吗?这一直就是你啊。”
“薰衣草不是参天大树,可能做不到遮风挡雨,可是它总是能通过花海的魅力吸引人。从视觉到嗅觉,做到赏心悦目,再到沁人心脾。是从外到内给人舒适感,再到安全感。”
“你前面说了,以前的苦难受罪,是一道筑在你心里的旧长城,我想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点内容。”
“现实的长城对于我们来说,是不时需要去回顾与维护的,因为它是民族的物质文化遗产。而你的这道长城,是你站在昔日的烽火台上建造新城邦的基础。你会因为它在岁月流逝中发生的腐朽坍塌产生不安,可是也会感受到残存的庇护。”
“刚才的那个我,就是现在的我过去的影子。为什么我让她出来和你面对面,因为我并没有忘记和回避曾经的自己,相反我还在职场上延续着这个令人讨厌的模样,当然在遇到你以后有所改善,大部分还是不变的。”
“我不觉得那个自己有什么不好,尽管她身上的冰锥子也让我只能远观,但实质上还是水,热可暖人心,冷可防人害。她只是成为我的保镖,为我冲锋,吸收枪林弹雨。她即是我,我即是她,人格不同,坐阵各自的地盘,守好本体就是最重要的。”
身后响起了另一个细微的呼吸声,他慢慢转过头朝左边看去,那个黑夹克的身影,坐在沙发上的另一头在刷着手机扫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了一丝傲娇的微笑,但是现在却没有了提心吊胆的感觉。
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右边柔和的语气再次传来:“你看,你要找的人,他来了。”
屋子的一角,躺着一个白衣少年,身边散落着撕裂开的抱枕里的羽毛,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发泄后累倒在地上了。
坐着的他呼地一下跳起来,绕着一路的花瓶奔过去。
在即将到达的一刻还是被绊了一下,双膝跪着滑起的风冲散了一地的白雪,纷纷扬扬地覆盖在俩人身上。
这个状态太眼熟了,就是当初那个在家里狂摔东西暴躁到崩溃的自己,是淋湿透了风雨后千疮百孔如海绵的“废物”,也是想方设法来与现在意气风发的新生共存的前身。
只是那么多个晚上,梦里太黑了,他没有能力冲破障碍同外界抗衡,只能任凭虚张声势的敌人一次次用刺耳的话语、无情的手段,拼命压在他的脊梁骨上。
哪怕现在的自己下定决心抬头拉一把,携手并进,也不至于到了今天这地步。
因为他就是自己,他倒了,自己难道不会跟着感染到负面情绪的侵蚀吗?
只有从心底里接受最糟糕的自己,多和自己的心聊聊天,才能更好地走下去。
因为不同人格的客观存在,都是你自己在现实与潜意识中折射的影子。
你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尊重。
一味地排斥逃避,只会让事情发展得越显失控,直到扭曲,甚至屈服。
他伸手把地上的少年拥入怀中,再次泣不成声。
左手贴在背后的手环,开始闪烁起异样的荧光。
随着心跳的传递,伏在他肩头的少年睫毛有了翕动,垂着的脑袋也开始慢慢转动过来,俩人的额头逐渐贴在了一起。
一股不寻常的暖意在脑中回荡,两个孔令麒缓缓抬眼看着对方,热泪同时滑落脸颊。
“谢谢你,为我承担了三十岁前的狂风暴雨。”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三十岁后的苦尽甘来。”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作孔令麒。”
“无论是从前的年少气盛多磨难,还是今后的成熟稳重有担当,都是我真实的模样。”
“我们平时保持互不打扰,但也可以通过梦境进行内心的交流。既要正视过去,也要展望未来。”
“有你在后方的保护,我更有前进的动力。”
“凭你在前线的成功,我才有驻守的价值。”
“在三十岁的起点处,我们整装待发,还有她们,在开满郁金香和薰衣草的道路上继续人生的篇章。”
两个孔令麒搀扶着站起来,身上的轻羽悠悠洒落,手环在呼吸的起伏下慢慢熄灭。
白衣少年冲他挑眉一笑,握住手环稍作一顿,整个身影隐没在了花香之中。
他匆匆回首,黑夹克的程蔓也随风化入了马灯,只有那个不变的绿衣倩影仍然静候原地。
“小东西,这个密室已经差不多解谜完毕了。你的心,逃出来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春雷,霎时惊醒了梦中人。
仰卧着的身体猛地一抖,喉咙动了动。
“姐,姐?”
半空中摸索着的手被接住了。
“在这呢,别慌。”
急忙拉下功效已消退得所剩无几的眼罩,差点被亮瞎的瞬间,一只温暖的手掌及时遮住了双眼。
他想坐起来,腿上由于太久没活动,已经发麻了。
“要不要紧?我帮你按一下吧。”
“没事,我自己来……”
挣扎拖过膝盖捶着,挠着还是有点晕乎乎的脑袋,回忆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个梦,尽管一开始说的是玩密室逃脱,可是为什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偷偷瞧一眼身边的程蔓,她正在收拾游戏道具,一个小药包样的玩意搁在凳子上。
这个,就是梦里点醒自己的那支薰衣草吗?
伸手取过在鼻下一嗅,就是这股清淡又宜人的感觉。
一碗茶水递到了他面前。
“刚才用脑也累了,喝点水吧。”
他脸转过来,接下碗却没有喝,而是给她擦着头上的汗。
她愣了,但是对面那双还没完全清醒的眼里,已经有了久违的神采。
碗沿贴上了她略干涩的唇,飘荡着菊香的暖流注入了用嗓过度已沙哑微痛的喉咙。
“姐,谢谢你,费心了。”
已经褪去有气无力的哽咽声,让她欣慰的泪也直击在水面上荡开了玉珠。
藏在暗处的手机摄像头,在电量不足的边缘尽了最后录制保存的一份力。
清晨下的富士山,宛如一幅并未刻意涂抹的水粉画。
浅蓝色的天空下,雾气中灰色的山顶上一尖交织的白,像一尊还没有睡醒的巨兽远卧天际。
秋露尚在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味道,一个日系打扮的青春少女在追逐着从枝叶间漏下的晨光。
身后跟着两个互相依偎着的背影,石板路上留下了节奏感分明的脚步声,朝阳修长的轮廓投在身后飞起窸窣作响的落叶上。
旭日渐渐探出了头,为云海镶上了一道金边。
“姐,明年春天如果有空,我们来这边看樱花好不好?”
“好啊,那个场景我也想看看现实版,一定很美。”
“那就说定了,列入下次出行散心的日程安排。”
“对了,你好像多买了一套手办,那是什么动漫里的,我总感觉有点眼熟,可是又认不出。”
“那个是新一和小兰啊,回头慢慢再给你安利一下……”
霞光开始穿透晨雾,释放出耀眼的实力。
戴着帽子的他微微侧过脸,将帽檐向她的眉上靠近,并抬起左手稍微遮住了直射眼睛的强光。
他的手环搭上了一只握住轻轻往下压的手:“伤还没好,不要用力。”
而她同样跳动着荧光的手环,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默默地把脸斜靠在了他的右肩上。
红枫倒映在她额头的光影中,印下了一个勾勒着清晖的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