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红绡粉纱后,女子轻拢琵琶,咿咿呀呀地唱:
“……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1]
陆清和手指无意识地敲点着茶桌,听了两句,开口道:“孟安,我没有太多时间。”
茶桌对面,孟安仔仔细细地斟着茶,不让一滴茶水溅出杯外。举手投足间,仍是颇有教养。
孟安脸上带着歉意:
“陆二公子,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罢,他忽然觉得周遭一冷。
陆清和面色如霜,冷冷地盯着他:“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在此处空耗我的时间?我问你那些宣王府的罪奴是怎么到你手下的,要绑谢辛辛的是何人,为何不答?”
厢房点着香炉,孟安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
他仍然壮着胆子道:“陆二公子,在下作为铁冶监监事,这送来矿场的罪奴,自然是属于我所辖范围。”
铛地一声,孟安的话被瓷器碎裂之响打断。
“笑话。”
陆清和道:“宣王府动的私刑,你也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孟安,非要我将话拆开讲于你听吗?”
“宣王府的罪奴,送到哪里,也不会送到北瑛王府的幕职手下。”
“你先是替我救了王负,又养了一批宣王府送来的人,我倒不知道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了。”
孟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陆二公子,我朝承平已久,国运昌盛,皆仰赖天子仁政。大皇子不学无术、德行有亏,不承天子之风,反与宣王一脉往来甚密。夫尚贤者,政之本也。”
“太子虽小,但仁德之心已显。”
北瑛王府与宣王府之争,实则为太子与大皇子党羽的角力。孟安既站队太子,便不该做出背叛北瑛王府的事。
果然,孟安道:“那批人并非听我号令。”
陆清和皱眉,缓缓道:“那是谁手下?邺州有宣王的人,你为何不早向北瑛王禀报?”
孟安沉默须臾,忽然起身长跪:“陆二公子,孟安一时受奸人所敝,犯下大错。此事若出,王爷与世子绝容不下我。然而安与内子二人一生清直,断不能为宣王一党所用。为求生路,孟安不得不斗胆向公子一言。”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公子是想在王爷与世子的荫蔽之下,继续做北瑛王府无声无名的陆二公子,还是想……”
“谢姑娘的安危,全凭陆二公子怎么想。”
二人之间的空气一时滞涩,沉默中,唯有歌姬婉转之声: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2]
半晌,陆清和温声道:“果然好大的胆子。”
声色虽平缓,却震得孟安浑身一凛。
“你早就知道了谢辛辛是谁?郑瑾瑜告诉你的?……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你查了她?”
“你也早知道那群罪奴要绑架她?”
“不对……矿场停工后,罪奴依然日日在矿场不得休憩之时,他们从何处得知玉春楼的掌柜来了邺州?”
孟安不敢起身,伏在地上胆颤心惊地等待着。
那双淡薄无波的眼睛微微起了波澜,陆清和闭了闭眼,缓缓道:
“孟安,你把消息送给他们的?将谢辛辛送入虎口,就为了逼我与父兄相争?”
“若你赌错了呢?”陆清和微微一笑,“若我没有野心,甚至,本就不在意她的安危呢?”
……
铁矿山上。
山体本就呈阴翳暗红之况貌,经过这一番血洗,血腥味像从这红锈土里升腾起来的一般,一起风便直冲人的鼻腔。
谢辛辛这几日本就多受磨折,这一下见许多人在这么几息之间就毙了命,才欢声笑语的阿狗转眼间死不瞑目,一时发了魇。
仿若三年前谢家上下成为一具具焦尸,从火焰中被抬出来的场景又复现在她眼前。
她胸闷气短,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扼在她后颈,扼得她眼前发黑,几度晕厥,全凭着一股不知道哪来的、也不知对象的恨意,才总算保留一丝神志。
待目光逐渐清明之时,她慢慢看清,自己仍在徐明庚的手里。
阿凤拿着一支残箭,与徐明庚两厢对峙着。
徐明庚一边一手提着谢辛辛,一边道:“射!”
东西两面便同时数箭连发,齐齐朝着阿凤的方向飞去。
阿凤双脚在土地上划出两个半圆,翻身起跳,堪堪躲过,却也被逼退了半米。
饶是谢辛辛不通武艺也看出,阿凤近不了徐知监的身。
阿凤又是个认死理的,陆清和既说了要他带自己回去,他一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样下去,谢辛辛害怕他也要交代在这里。
眼前的横尸逼迫着她又一次领会到,在绝对的高位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弱小而无力的。
她缓缓张口,用她干涩的嗓音:“徐大人。”
“谢掌柜,您吩咐。”徐明庚一双肥肿的眼睛挤着笑,言语虽恭敬,可直到现在也并不给她松绑。
谢辛辛强撑着一口气:“不是说好配合我调查矿山的案子吗?你把人都杀完了,我还怎么查?”
徐明庚道:“谢掌柜,您放心,徐某既然得了世子的令,自然是知道这事该怎么办。至于这些人么,当然是孟安杀的了,和徐某有什么干系?”
谢辛辛:“……孟安?”
徐明庚朝她一笑:“是了,此刻这地方死的死,没死的也快死了。我说是孟安杀的,谢掌柜也“知道”是孟安杀的,那除了孟安,还能是哪个人?”
徐明庚眼中虽然是谄媚的笑意,但谢辛辛眼中耳中,尽是一股熟悉的轻蔑。这徐明庚说着配合,实则已有自己的一套计划,全然没有要和她商量的意思。
怪不得世人常言家犬随主形,赵世子的走狗对待她,与狗主人真乃如出一辙。
“如今当务之急……”徐明庚话锋一转,“就是要让这里,只活我们两个人。”
几句话之间,阿凤翻转腾挪,又躲过了一波箭雨,在最后一次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又迅速站稳,警惕地看着徐知监处。
谢辛辛看在眼里,忙道:“你不能杀他。”
徐明庚道:“为何不能?”
谢辛辛道:“他是北瑛王府的人。”
徐明庚哼了一声:“我知道,见过一次。一个小侍卫罢了,为了大计,杀一个也无妨。”就是他本人的侍从,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死的。
谢辛辛还要说话,徐明庚提道:“谢掌柜你不知,他主子行事狂妄,不受控制,在大牢里坏了世子的大事。杀了这个小侍卫,也好敲打敲打他……”
其中有几分报私仇之意,谢辛辛不得而知,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盼着陆清和能早些赶到。于是顺着徐明庚的话道:“既然如此,就更杀不得了。”
徐明庚有些不满:“为何?”
谢辛辛道:“世子关心矿山一案,恐怕也是因为矿产之事要紧,不想引火上身吧?”
徐明庚道:“不错。”
谢辛辛接着道:“你早在邺州提世子布局。而最近到来的陆公子深藏不露,难以捉摸,行事都在你的预料之外?”
徐明庚目露凶光:“正是,若非世子要借他摘清王府和此案的关系,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谢辛辛心道果然宣王府的目的在此,又继续道:“正因如此,我等更该为世子分忧,对于这种行事跳脱的对手,徐大人更不该去主动激怒。倘若那尊大佛就这样发了疯,咬着这事不放,从你这里一路攀到世子身上去,岂不是我们给世子添了堵。”
她说的诚恳,徐明庚一时听了进去,默默抬手做了个手势。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两边流箭一停,谢辛辛偷偷向阿凤摆手,意思让他先休息一刻,勿要靠近。
“可若将此人这样放回去,今日之事就瞒不住了……”
她看徐明庚似乎马上就要反应过来,忙打断他:“徐大人,先将我松绑吧。”
徐明庚犹豫着伸手过去,正要解开绳结,一面解一面道:“……好像不对,果然还是得杀了……”
她忽地转身一咬!
徐明庚登时惨叫一声,谢辛辛还死死地咬在他的手腕上,任凭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你、你!你!”
略略缓息过的阿凤连忙冲上去,却又被几箭拦在二人之外。
隐匿在山中不知何处的弓手见主子被咬,又怕流箭不长眼,射到主子的身上,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围绕这谢辛辛和徐明庚两人射了一圈。
忽然西面的箭雨破开一个缺口。
弓手悄无声息地咽了气。
几名杀手干脆利落地替这位弓手处理了后事,向身后人抱拳道:“大人,弄干净了。”
孟安从小到大也没做过这种事,抬袖擦了擦汗,哆哆嗦嗦道:“行,行,去另一边吧。”
不禁抬头望天,感慨道,这投向陆二公子麾下的第一桩任务就要沾血,未免太野蛮了。如今已成定局,只好敢不如命。
谢辛辛仍像一只发了狠的牝猫,弓腰死死地咬住徐明庚的手腕不松口。二人都没注意到远处的异样,徐明庚一吃痛,大声叫骂,抬手朝谢辛辛的背上锤去。
谢辛辛吃了两拳,喉中一阵腥甜,嘴里已经不知是徐明庚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阿凤抓住机会像梭子般一跃而前,沿路捡起一支流矢向徐明庚掷去,不偏不倚正正扎在了他的小腿上。
与此同时,自东而来的一支利箭扎进了阿凤的左肩。阿凤一滞,半跪在地面上。
曾受过的军营训练告诉他,此时应该尽快起身,否则下一支箭就是冲着自己的心口。
还未来得及动作,东面的箭雨也忽然安静了。
徐明庚脚一软,兀然间,又一个指骨分明的拳头猛砸在自己额上,将他脑中肥肠打得都要流出来,顿时晕倒在地。
谢辛辛被他带着身子一歪,下意识松了口,即被揽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
她眼前金星乱飞,怔怔地抬头,还没看清陆清和的脸色,就被紧紧地箍在他怀中。
她听着耳边咚咚狂跳的心脏,隐约嗅得一股淡淡的木香,一颗心终于松落下来,眼睛一酸。不知为何,想要开口骂他怎么才来,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陆清和……你……”
陆清和安抚着她的后背,深深呼吸:“……你说。”
“你抱太紧,我喘不过气了……”
注:
[1][2] 唱词出自柳永《玉女摇仙佩·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