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陆清和仍抱着一丝侥幸,和阿凤沿着下山的路在寻人。奇怪的是,他们起初上山时,还能见到一些躲避不及的矿丁,这第二次上山,山间却是半点人影也没有了。
黄三抱着一把莹莹发光的短剑,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跑,时不时就被山间哪块草石头绊倒,也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
陆清和看见黄三的时候,他就像一具双眼空洞的走尸,被山间的石头树木割得浑身是伤,怀里还紧紧搂着那把熟悉的剑。
阿凤冲上去,勉强揽住又要摔一跤的黄三。二人这才发现,黄三的一只腿好像跛得不轻。
陆清和眼神一凝,目光从他流血的小腿,转而落在他怀里的剑上:“谢辛辛呢?”
黄三嘴角向下一耷,欲哭不哭的模样:“姐姐她有话要托付你。”
什么姐姐,又什么托付不托付的,怎么说的像遗言一样?阿凤的表情都紧张起来,问道:“你好好说话,怎么回事?”
黄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哽咽着断断续续说了前因后果,将那青面鬼与宣王府有关的事情一并交代了个清楚。
说完才一愣。
这小兄弟的声音怎么似曾相识?听起来就痛痛的。
还未来得及思考,陆清和就问:“黄三,你那日为什么在花萼楼出现?”
黄□□应了半天。和这几人相处久了,再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时候,莫名有些羞愧:
“就是,就是我平日里就喜欢去青楼……”
“不是问你这个。”陆清和神色严肃,打断他,“那些脸上刺青的矿丁为何还在矿场劳作,倒不见像你一样的普通工人?为何白日里你还有空去花萼楼,不用做活吗?”
黄三一听,忙解释道:“恩兄你不知,自从矿洞坍塌一事后,矿场已经停工了。那孟安手下的青面鬼,传说是各地送来的罪奴,哪怕停工也得服役。”
他又想了想,补充道:“确实几个人都像是莲州口音的,不过莲州话与邺州话相差不远,我不敢确定。”
“……罪奴。”
陆清和面色有些苍白,心却狂跳不止。他明白现在不当时慌乱的时候,强行按下心头不安,一时心气不足,眼前有些发白。
从未听说过本朝有罪奴要送往铁治监打矿的先例。说是送罪奴来服役,恐怕是某家动用的私刑吧。
至于是哪家,便要看着铁矿场一事为谁所辖领。
若是如此,这批人对宣王府,恐怕怨念颇深。
……
土黄的帐篷中,谢辛辛默默闭上了眼。
方才被黄三拿剑一路架到山口。青面鬼还算是机灵的,黄三本想趁机带她一起逃跑,回头发现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纹面的矿丁,一副你敢把人带走就动手的样子。
无奈他小腿还被凿了一镐子,对带她出去也是有心无力。
因而谢辛辛又回到了这熟悉的帐篷里。不同的是,知道她心眼多,这回他们连脚也给她缚住了。
她索性闭目养神,在脑海里不断推演着现有信息。这期间,许是因为方才进来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平白生了许多事,没有人再进这个帐篷找她的麻烦。
绑匪,孟安,徐知监,宣王府。
这四股势力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等等,她好像漏了一个最关键的事情。
陆清和,她,宣王府,孟安,都是因为铁矿场矿洞坍塌的案子聚在一起。
而这些青面鬼绑匪正是铁矿场的矿丁。
只有徐知监,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置身事外。直觉告诉她,徐知监和矿山的案子也逃不开关系。
青面鬼之前的话语忽然又从她的脑子里浮现:“孟安的人?也可以这么说吧,反正他和那个姓徐的是一伙儿的。”
她心里便有了猜想,只是需要有人来验证。
外面叮叮咣咣,像是工地上开灶了。谢辛辛略略合计了一下,便大声叫道:
“我饿了,饭呢?我要吃饭!”
外面的叮咣声一顿,似乎有人交头接耳了一下,最后决定,不理她。
她撇了撇嘴,气沉丹田,蓄力十分,大喊:
“……饭——!!!”
她嗓子本就亮,这一吼,将外头的人耳膜也刺痛了三分。有人恶狠狠地嚼着馒头,骂道:“吵死了!”
“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好容易大哥说想了个法子要将我们救出去,结果绑个女人回来,还伤大哥一只手。”
“你们不知道吧,大哥来矿山,都是拜她所赐。”
旁边的人附和:“我听到大哥在里面说了……结果大哥还不让我们碰她。兄弟们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铛的一声,就有个碗边砸在这人的后脑上。
先前被谢辛辛砍伤的那青面鬼,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哥,此时幽幽开口:“我说让你们一起进去,是吓唬她的。你们以为世子有多喜欢她?”
周围人顿时懵了:“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宣王世子喜欢她,咱们才绑了她来的吗?”
那人摇头,刚要说话,帐篷里头又大喊一声:
“饿呀——!”
那人把牙咬的咯吱响,啐道:“罢了,阿狗,去给她送个馒头。”
一个身量不大的男孩子捧着碗就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哦,口中还嚼着饭菜。
谢辛辛正想着等人进来问些消息,见他拨门而入,看着也就比阿凤稍大一些,坐起来唤他:“嗳。”
阿狗将一个馒头递到她眼前,眨着眼睛不说话。
谢辛辛侧了侧身子让他看自己背后:“我手绑在后面,拿不了。”
阿狗皱了眉,道:“那怎么办?”
你问我?
谢辛辛在心里笑了。
这孩子倒不是个坏心眼的。
她这么一想,又笑自己这时候还有余心笑话别人。
她问不能解开吗,阿狗连连摇头说不让。
于是她往一边挪了下身子,道:
“那你坐过来,把馒头撕成小块给我吃。”
阿狗犹豫了一下:“可以吗?大哥不让我们靠你太近。”
谢辛辛笑道:“你都是绑匪了,这样厉害,可不可以是你说了算,怎么问我?”
阿狗被她说动了,“这样厉害”四个字从他耳朵里窜遍全身,忽然就有一股勇敢。他想了想,认为“可以”,于是真挨着她坐了下来,把自己的碗放到一边,为她默默扯起馒头。
谢辛辛遍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聊天,聊天气聊伙食,聊风水聊八卦,时不时盯着他脸上的刺青看。阿狗只是应几句,不敢和她多说。聊了几句,她终于切入自己的目的,问道:
“你也是宣王府出来的?”
阿狗撕下一片馒头递过去,嗯了一声,道:“我们都是。”
都是宣王府的人?
她咬了口馒头,忙问:“那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阿狗道:“我们都犯了错,被世子罚来的。脸上刺青,以示有罪。”
谢辛辛一怔,看着阿狗刺了字的侧脸,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怪不得,当时那人脸凑过来,她看到那人的半边脸上刺了个“恶”字。宣王府应是模仿黥刑,将罪名刺在犯人的脸上。
只是阿狗这么大的孩子……
她咀嚼着馒头,慢慢开口试探道:“你大哥脸上刺的是个恶字。”
阿狗笑了:“我知道,大哥跟我说过的。这个字看起来就很厉害!”
谢辛辛道:“……那你脸上……”
阿狗摇摇头:“我不认字,对着镜子也看不出来。大哥他们也不告诉我。”
说着,将剩下一口馒头也递给谢辛辛,就起身要离开。谢辛辛想问的还没问完,忙叫住他:“你等等!”
她一时生了急智,诌谎道:“我前几日听徐知监和孟安吵架,说孟安待你们不好,动辄打骂,可有此事?”
阿狗一听,面露惊讶之色:“为什么?徐老贼不是从来不让孟知监和我们多说一句话吗?”
谢辛辛啊了一声,疑惑道:“不让孟知监和你们说话?那黄三怎么说做活的时候,你们总往孟知监的帐里跑?”
“那是因为徐老贼在……”
阿狗突然闭上了嘴,他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套我的话!”
谢辛辛讪讪一笑,痛快承认:“对不起。”
她喊饿的时候,没想到是个年轻小孩走进来。套一个单纯小孩子的话,对她来说,简直就同欺骗郑瑾瑜似的,的确让她有种单方面碾压的愧疚。
阿狗却忙小声道:“算了,是我自己笨。只是你替我瞒着,不要叫大哥知道了,他不让我跟你多说话的。”
“拉勾!”
见阿狗向空气虚虚伸出一个小指,谢辛辛愣了愣。
她手还被绑着,只能笑道:
“好,拉勾。”
阿狗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双小狗似的乌眼珠弯了起来,清澈透亮。
脸上的刺青随着笑意扭曲,在这样一张纯真的脸上,显得万分刺眼。
谢辛辛一时晃了神。
阿狗的半边脸颊上,刺着歪歪扭扭的大字:
淫。
为什么这样一个孩子,脸上会刺这个罪名?
待阿狗转身离去,谢辛辛渐渐锁起眉头。
她不禁怀疑宣王府之中,不乏浑水摸鱼之徒,将罪名偷梁换柱,嫁接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会做这种事的人,她还真能想起一位。
李管事。
正想着,帐外似乎乱了起来。似乎有人闯了进来,和几人吵嚷打斗了半天,然后一阵沉默。少顷,几名矿丁欢呼起来。领头的人道:
“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过如此,捆起来!”
她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少年面上带血,被人提着脖子丢了进来。
帐篷内又变成了两个人。
他俩对视一眼,谢辛辛苦笑道:
“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