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琢玉未得到回应,身体微微前倾,在谢辛辛看来颇有咄咄逼人之相。
她转头去看——
陆清和唇角笑意正浓,眼尾飞扬,温声道:
“愿闻其详。”
谢辛辛不出声地啐了一口茶沫,心中暗骂。
得意什么?开心成这样。
郑琢玉深吸了一口气,才幽幽道,“陆二公子有所不知,郑氏在莲州有一旁支。莲州郑家的家主,论起来我要叫他一声表兄。自我出适,我爹获罪,外子因受牵连,受官邺州,我们与表兄家就常有来往。”
她说到此处,忽然神色微变,往后收回身子。
在家孟安珍她爱她,惜她才华,从不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世俗礼法约束于她。可如今有陆二公子这个外人在场,她却一心急,抢在孟安之前说了许多,自觉失礼。
陆清和才起了兴致,见她收了声,追问道:“然后如何?”
郑琢玉不再答,只是微微福礼,眼神示意孟安。
孟安受她目光的驱使,总算还是接上话,道:
“郑家表兄……虽,不通政事,也知北瑛王殿下神武英名。莲州郑氏察觉此酒楼与宣王府有私下交易,若北瑛王府有意……自将配合王府行动,为北瑛王殿下效蝼蚁之诚……承蒙北瑛王殿下赏识,孟安也将殚心竭虑……”
一番话说的磕绊,却十分周全。字里话外说的虽是莲州郑氏,却对莲州的事一笔带过,后续表的全是孟安自己的忠心。
郑琢玉听得心里觉得合适,对孟安微微点头。
陆清和自然也懂了他的意思,却有意笑道:“不若先说说,郑氏觉得该如何查玉春楼?”
“咳、咳咳咳……”
孟安才要开口,被一阵咳嗽打断。
陆清和含笑饮茶。
阿凤立于他身后,对此不忍直视。
孟家夫妇则是望向呛咳不止的谢辛辛,皆面露担忧:“姑娘,你还好吧?”
谢辛辛:“咳咳,没事,没事,你们先聊,我出去透透气。”
不知怎地,当面听别人说自己的坏话,她心里却还觉得是自己逾礼了、冒犯了、冲撞了他人背后嚼舌根的氛围。
尤其是陆清和还笑眯眯地愿意听。
遂还未来得及等到厅内的主人回话,谢辛辛急急起身,狼狈离去。
孟安夫妇愣了一会儿。孟安才在斟酌答话,陆清和望着谢辛辛的背影,抬手正色道:
“先不说这个,我有话要问你。”
……
转过中门没两步,扑通一声,谢辛辛就看见侧墙根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跪下了。
这人本来俊逸轩昂的五官皱成一团,挤成一个大写的苦字。
“我听到姑姑说的了……”郑瑾瑜抱着一个黄竹笤帚,悲痛万分,汪地一声,就哭:“谢掌柜,我对不起你!!”
谢辛辛冲了出去捂住他的嘴:“嘘!低声些!”
几天未见,郑瑾瑜还是这没出息的样子。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冲淡了方才被惊起的两头三绪,谢辛辛忽然释怀,拉他起来笑道:
“你哭什么啊?别一惊一乍的。再说了,咱们俩,再加一个陆清和,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咱们不是好朋友么。陆清和得是我们这头的才对呀。”
她不自觉将郑瑾瑜这个告状的始作俑者也划入“我们”二字中,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陆公子和我们是好朋友吗?郑瑾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应该算是了吧。尽管这一点,谢辛辛只是为安慰他、信口扯的闲篇。
她自己并不这么想。
在她心中,陆清和应是个大尾巴狐狸,蔫坏蔫坏的,不仅难以让他中计上套,还要提防他平日里作势唬诈。
仿佛那双细长的眸子一垂,就有千万心思,像春风中的柳条一般生发出来,随便折哪一枝都能将她缠得劳心劳神。
郑瑾瑜不知她的念头,只是咬牙抹泪:“我不是为你哭,我是为我自己哭。来到姑姑家,有了对比,才知道我娘、还有你们,对我有多好。”
见她不信,郑瑾瑜把笤帚往旁边一攮,拉着她去看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书案。
“前脚刚踏进孟府的门,后脚我就被按在这儿了。姑姑说要让姑父教我念书,姑父还真从早到晚地就坐在我前头盯着我。”
他颇为委屈,“都不说去赌坊了,我现在的爱好就是想捉个豆娘,这也不许,一直让学到酉时,吃了饭才放我自由活动。”
谢辛辛掐指一算,才酉时,那时玉春楼才到忙活起来的时候呢。
但她嘴上仍是说,“你想开些,这不还是留了两个时辰给你。”
郑瑾瑜抗议道:“读了一天书了,回去只想睡觉!哪儿有玩的心思!”
“昨日姑姑卯时就叫我起来晨扫,辰时便要开始写字看书,今儿还是过节我才得了一天假。”
谢辛辛心中却惊叹,这孟夫人,竟是真心想将他培养成材?
因而看向郑瑾瑜的目光也敬畏了几分,不由得幻想起多年后他穿着陆清和身上这套白罗大袖,衣冠楚楚,假模假式的模样。
不行,单是一想就要笑出声来。
“你怎么还龇牙乐呢?”郑瑾瑜气急,本就拽着她的袖子,非要指给她看自己受难的书桌,这会更是连带着她肩披的黄绡披帛也揉在手里。
谢辛辛从不吃亏,打了他这只手,用一只手敲他脑袋:“就应该让孟夫人搓一搓你的傻气!”
拉扯间,秋风轻起,摇动了小院角落的芳樟树,竟然正好吹起几片樟叶子,小船似的晃晃荡荡,绕过爬满了大叶子的藤架,晃到了他们俩的眼前。
两人都抬起头,似两只打架打了一半忘记继续的小动物,懵然地看。
陆清和匆匆地出来找谢辛辛时,正巧撞见这一幕。
谢辛辛与他一道的时候,他听旁人说起玉春楼背后的关窍,尚觉得有趣。
可谢辛辛走开后,郑琢玉和孟安又三番两次提起此事,他不知为何烦闷起来,不想回应。
哪怕他们的谋划与当初的自己殊途同归,即利用玉春楼的一个小窍口,撬出整个宣王府的阴暗勾当。
他顿下步子,缓缓停在藤架远处。打闹的二人俱没有瞧见他。乘着风的芳樟叶子映在陆清和的眼底打旋儿,渐渐地沉落下来。
孟安追了出来,向陆清和深深地作了一揖。
方才郑琢玉与他卯着劲向北瑛王府投诚,见他们越说越认真,陆清和却听得逐渐收起笑意,隐约带了愠怒,说证据不足时,姑且让玉春楼顺其自然。
孟安心中深深敬畏,觉得陆二公子虽出身王家,仍体恤百姓,心存仁善,不愿误伤。
见陆清和不为所动,孟安不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看见郑瑾瑜与谢辛辛于藤架下站在一处。
他立即出声:“瑾瑜!”
一边上前把他拉开,一边对谢辛辛拱手,“唐突姑娘了。”
谢辛辛随手掸了掸袖口,笑道:“何必在意?我就本不是世家里磕碰不得的千金小姐,更何况,郑瑾瑜同我们一路东至,我们熟得很。”
郑瑾瑜忙不迭地点头。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自己的意。
“我们”二字落在陆清和的耳中尤显突兀冒然。他不做声,默然地望着他们。
他这两日多次与谢辛辛一同露面,虽无人点破,他却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已经有了一种默契、暧昧的共识。
可她此时与郑瑾瑜站在一处,口称“我们”,令他莫名体味到一丝难堪。
可郑瑾瑜又是个至纯至性的。他一发觉自己隐有迁怒郑瑾瑜的念头,心里又浮起淡淡的愧疚。
心绪纷杂,眸色渐沉如冰。随着叶儿的旋落,他一颗心正要沉到最低处,少女清亮的声音兀然唤道:“是不是,陆清和?”
他抬眼:“什么?”
谢辛辛笑着唤他:“出什么神呢?我方才跟孟大人说,你、我、郑瑾瑜,我们仨已是挚友,虚礼何足介意,是不是?”
虚礼虚礼,她说的是郑瑾瑜唐突之事,陆清和却想到她十余百余次凑在自己面前,鸦羽般的眼睫微颤,淡淡嗯了一声,再抬眼时,眼中已是清明。
他走到谢辛辛与郑瑾瑜之间,微微低头,捋平了她袖摆上的褶皱,道:“走吧。”
谢辛辛还未反应过来,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将自己径直带出了孟府。
阿凤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公子做事自有公子的道理。
然而谢辛辛走出好几步才反应过来,问他:“不吃饭了么?孟夫人不是请你赴中秋家宴来的吗?不吃了席再走么?”
她今日似乎比往常更鼓噪。
陆清和不答,一味牵着她走。
他心中有些恼,觉得她平日聪明,今日却迟钝。
人家当着她的面商量着算计她的事情,他为什么决定不留下吃饭了,她一点儿也想不出么?
还是她对他真的全无半点私情,压根儿没往那想?
“不吃也好。”谢辛辛展眉一笑,顺着他的手走着,“我正想着,这好好的节日,若是只有我们三个一起,自炊自饮,可就舒坦了。何必跟他们凑一起去?”
陆清和停下来:“哪三个?”
谢辛辛冷不防撞到他手臂上,揉了揉额头,道:“我,你,阿凤,我们三个呀。还有哪三个?”
陆清和嗯声道:“没有哪三个。”
谢辛辛奇怪地看他,见他的脸色浮起薄红,她明明觉得没有什么,却看得耳朵也有几分烫。
半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阿凤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翻着白眼推了推谢辛辛:“还走不走?”这两个人还要在这发呆发多久?
谢辛辛才觉过味来,伸手也推了推陆清和:“走啊。”
陆清和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道:“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