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辛辛轻拍着她,缓声道:“那剑伤,也不是宣王府的人做的,是不是?”
陆清和一震,也想到了什么,向她看去。
谢辛辛向陆清和点了点头,解释道:
“虽然伤口的确是宣王府的剑造成的,但若是王府真派了府卫来杀他,直接用剑即可,无需费心还要将毒药交到夫人你手上。”
“且动用府卫并不容易,除非像胡捕快那样惹出当街群殴李管事那样的乱子,就凭区区一管事的地位,府卫还挪用不得。”
陆清和心下了然。那日堵截他的三名黑衣人,应是受宣王世子亲命而来。
谢辛辛继续道:“所以我猜,那把剑……”
“你猜的没错。”胡夫人道,“那把剑是胡大哥闹事那一日,从宣王府府卫手中抢夺来的。”
二人不作声,穆然地听着。
胡夫人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都怪我。自从那一日起,李管事恨极了胡大哥。趁胡大哥当值,他时不时带着人找到我家,拉扯我的衣服,用棍子打我。”
“胡大哥知道了之后,几次告假在家陪我。但是他在家,他们便不来。他一走,那些人又来了。”
“前几日,李管事仍旧带着一群人来,这次他们没有动我的衣服,而是……”
她停了停,哑了声音道:“而是当着我的面,他们每个人……脱光了自己的裤子……”
谢辛辛骤然捏紧了拳。
“李管事给了我一包粉末,说若我下在胡大哥的饭食里,叫他不能再找麻烦,他便放过我。否则,便不像今日这样简单……”女人呜呜咽咽,终于哭出了声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答应了。”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胡大哥他,他吃下去之后,我后悔了,我马上就后悔了,我把一切都跟他说了。”
“我让他赶快吐出来,可他只是看着我,看了我很久。”
“他对我笑了,他说,他本就是为了我才想去王府面前争个说法,却害我至此。若活着保护不了我,那他……也不必活了……”
“他没听我的话,而是将那日抢来的剑拿出来,对我说,若是衙门查到问题,就说是宣王府的人刺的他。他说他自戕后,会跳进河中,沿着河水漂到城里,那样尸体离家远,不至于吓着我,也好减轻我的嫌疑。”
“他还说,他要用这把从宣王府抢来的剑,最后赌上一赌。”
“若能赌到一个说法,他死,也瞑目了。”
二人听罢,沉默了许久。
谢辛辛起身站到陆清和的身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
“可他没想到,衙门连查也没查。”
陆清和侧目,见她已红了双眼。
“和谢家的案子一样……”
……
陆清和本是来碰碰运气,看能否抓到宣王府之不韪,好让父亲在朝中向天家告上一状。听了胡家这样的经历,又因胡捕快确为自尽,宣王府摘得干净,他莫知所措。
他来莲州也不过几日,也不知谢辛辛口中谢家案的原委,见她眉眼神伤,犹豫了几息,还是决定闭口不言。于是又是一副澹然不惊的脸色,默默走在谢辛辛身边。
谢辛辛带着路,没有选择来时的方向,而是引二人走到贩夫走卒聚集的街道上。人群熙攘,他们牵着马,在叫卖声中频繁与经过的行人相撞。
在陆清和的思绪被撞断了几次,又约莫说了十余声“借过”、“抱歉”后,他终于深呼吸,问道:
“为什么走这条路?”
谢辛辛只道:“我带你看一座桥。”
果然,走了几步就有一座白石拱桥,瞧着约五六十丈,在两岸杨柳的相映下自成一番江南景味。
陆清和在桥头站定,凝眉看了一会儿,踌躇着说:“并无特别之处。”
谢辛辛不置可否,只是两三步跃到桥头一块小圆碑前,拍拍石头示意他看。
陆清和看她脸上已然退去感伤,眼中似乎还有一丝得意,走上前去,半蹲着观看这个小圆碑。
小圆碑的碑身不比平常石碑方正古板,反而圆润玲珑,像个胖猫儿敦敦实实地坐在地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谢家桥桥。
“……很丑的字。”陆清和道,带着一丝“终于发现这桥特别之处”的恍然大悟。
而且,桥桥是什么?不知所谓。
谢辛辛眉尾跳了跳:“正是本掌柜亲笔所写。”
陆清和直起身看她。谢辛辛笑道:
“不错,这是我谢家出钱捐的桥。”
“这地方很热闹吧?但在我小时候,这两岸荒凉得很,别说做生意,就是有个村庄也了不得了。”
“莲州以莲闻名,自然是河多水多,河道一多,路就难修。许多明明一眼就能望到的岸,要绕几十里路才能走到。”
“所以我爹精挑细选,选在这河道中间捐了一座桥。村子去城里就方便多了,原先要走一个时辰的路,如今只消走不到半个时辰。这桥走的人多了,愿意在附近做些小买卖的人也多了起来,这儿才渐渐变得这么热闹。”
说到这里,谢辛辛冲他抬了抬眼,颇有些自豪之色:
“都说为富不仁,但我爹的确是做实事的大好人。”
陆清和微一颔首,想到宣王府之势力在莲州渗透至此,谢家出身商贾竟出淤泥而不染,仍保有这份反哺百姓的心意,认可道:“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2]
但他忍不住问:“这上面的字?”
谢辛辛摸了摸这块石头,浅浅笑道:“这题字,爹本来打算请个字写得好的先生来写的,被我给截胡了。”
“那时我六岁,听娘说爹爹想请的先生,也许是什么书法大家吧,竟开口就要几十两。爹爹答应了,我不答应,硬缠着他说这钱不若给我来挣。”
“我问爹爹这座桥叫什么名字,爹说就叫谢家桥,我一想,桥名叫谢家桥,这这座桥不就是‘谢家桥’桥?”
“喏。”她努了努嘴,“我就写成这样,爹爹也给我刻上去了,哈哈。”
她说得眉眼飞扬,又渐渐暗淡下来,轻声道:“我爹真的对我挺好的。”
陆清和开口道:“谢家一案……”
谢辛辛眼底生恨,一字一顿道:“三年前,谢府突发大火,我和宛姐姐因出门看账逃过一劫。可除我二人之外,谢府上下,无人生还。和胡捕快的此案类似,衙门只说什么也查不到,应是意外失火,将此事促促揭过。”
“可若是寻常意外,我爹娘乃至几十家仆怎可能无一人逃出?”
见郑清和神情肃然,她心知此番目的已经达到,即利用她的身世,让陆清和对她心生怜爱。
只是她还在犹豫,是否该将她靠近陆清和的真实目的一并告之。很快她摇摇头,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与陆清和相识不久,哪怕将郭知州所言和盘托出,陆清和也不一定会配合她。更何况,现在陆清和已经有意任她随行,她更不能多生事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正想着,陆清和突然出声:
“既然莲州官衙的处理情况相似,你可曾想过,谢家之火,也可能是宣王府为之?”
“自然想过,但是不可能。”谢辛辛笃定道,“谢家与王府交好,我与宣王世子……甚至曾有婚约。而且王府与谢家,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话虽狂妄了些,可我爹娘都乃经商奇才,这是实话。爹娘若还在,谢家如今必是富冠一州。宣王府有意结交我家,答应我爹,我爹一心想让我当世子妃,便也答应助力宣王,呃……与北瑛王府相争……”
想到眼前之人正是北瑛王府的门客,她最后一句说得又轻又快,不仔细听就听不清。
谢辛辛说完了话,回身牵马。两人继续向玉春楼的方向走着,谢辛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陆清和介绍莲州的风土民俗。多数时候都是她说,陆清和静静地听,至多点点头,表示自己并没走神。
所幸她自小生长在这里,介绍起这些也并不费心,因此也不介意陆清和的寡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夏天采莲叶的事,说他来的晚了些,早几个月还能吃上玉春楼的荷叶包鸡,不过现在也不错,秋初剥莲子,吃莲子肉,莲子芯可以用来泡茶。
一边说,她一边思考着刚才的问题。
既然不是宣王府,还有什么人能像宣王府这般,影响官衙的行动呢?
她偏头看着陆清和如渡万生相的清朗侧脸。
忽然间,生出一个令她悚然的猜想。
北瑛王府。
她抱着惊疑的念头回了玉春楼,在门前站定,长久地观察着陆清和。
直看的陆清和不甚自在,轻咳一声问:“看什么?”
她笑了笑,仍不作答,一双春杏般的眼睛眨着水光看他,陆清和下意识挪开脸,又觉得不太礼貌,方又回转过来与这双盈盈的眼睛对视。
“陆公子,”她忽然柔声问,“你在北瑛王府可说得上话?”
门内赶来迎接的阿凤一惊,心想莫不是公子的身份被看破了,急急加快了脚步。
陆清和只道:“我与王爷和世子相熟。”
自然相熟,一个是他亲生父亲,一个是他亲兄长。
谢辛辛便下定了决心似的,伸手去够陆清和的一只手。
碰到她手指的瞬间,谢辛辛只觉得此人指尖温热,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发凉,但她没有多想,仍是执起那一瞬间僵硬了的手掌,笑道:
“陆公子,我心悦你,我是认真的。”
“既然你在北瑛王府前景不错,我不仅要跟你去邺州,我还希望跟你回云京。”
阿凤夺门而出,看到的便是那女子紧紧握着主子的手抱于胸口的场景。
“你们……”
阿凤失语。
陆清和抽出手,抬头看了一眼玉春楼气势磅礴的牌匾,道:
“谢掌柜,你不必如此。”
“我拿玉春楼的账目与你换。”
陆清和收回目光。
谢辛辛指着玉春楼的牌匾,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宣王府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玉春楼的账就是你想要的东西,里头的数字保准你看了满意。”
“但我谢家的账本,只给谢家的女婿看。”
“让我跟着你,我们去云京成了婚,我就把我手里的账本交给你。”她凑到他眼前,拦住他的去路,“陆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
[1]引自《宋刑统》“诸私有禁兵器者徒一年半。”
[2]引自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