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辛辛并不多纠缠,只因她自三年前起便不信卜算玄学。
先帝极信道教神说。常说上有好者,下必有甚,一时间不单大夫高官各个尊奉老君,文人墨客亦好谈道。商贾富户免不了附庸风雅,府上常例请些道士为家门卜卦祈福。
谢辛辛犹记得娘亲在时,常在重午节请人为谢府卜吉凶,避祸祈福。道士们都说谢府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小小的谢辛辛依在谢夫人的怀里,抬头便能看见她笑弯弯的眼睛。
所谓余庆,在飞来横祸中付之一炬,实在讽刺得很。
半月后便是裕元3年的八月上旬。茶坊二楼,看上去还未及弱冠的小仆弓腰递上茶盏,面前的公子一时专注,忘了去接。
陆清和凝神望着窗外。
以一条平整方正的青石板路为中轴,茶坊的对街有一三层相高、梨木碧瓦的酒楼。酒楼门面窗户皆雕花镶翠,彩光璀璨,即使在闹市中央也极为显眼。夕阳斜洒在其似有一丈长的牌匾上,为“玉春楼”三个大字镀上几寸金光。
公子若有所思:“除了那天官吏上门,好像并未有其它反常。”
“公子,”小仆仍将茶盏举过头顶,出声提醒,“今日便是八月初七了。公子之前放出消息,便说的是八月初七才到莲州。”
他这才回神,接了茶却往桌上一放:
“走吧,看郭知州找的人想出了什么法子应对我。”
名为阿凤的小仆应了是,又不解道,“何不让衙门派人来围住此处呢?公子奉北瑛王殿下的密信查人,衙门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陆清和垂了垂眸,一时无言。
这陆清和便是北瑛王的庶子。不比世子陆景明生得浓眉宽面、张扬潇洒,他继承了北瑛王府四姨娘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女气的眼睛落在他淡然平静的脸上,垂盼间,倒像救苦应化的菩萨般,克制、慈悲。
而他这次所办之事却如冥界阴差,悄无声息行走在人间中,替王府完成秘命。
他摸出几钱碎银,轻轻招手示意结账,慢声道:“此事是父王密令,你可知,父王为何突然关心起邺州矿洞坍塌的案子?”
他见阿凤不懂,耐心说道:“父王要的,并非只一个毁坏矿脉的工人,而是根连株拔。”
阿凤没明白,“是指郭大人吗?”
陆清和微微摇头:“不止。”
正欲抬脚,听那人举着算盘喊着“多了,多给了三钱”。陆清和便转身,冲那店家微一点头。
“拿着吧,这几日辛苦你了,我家公子赏你的。”阿凤说罢,仍是跟在陆清和身后向对街行去。
前脚刚踏进玉春楼的门槛,就有裹着麻布围裙的姑娘迎上来领去大堂的空位。本朝女儿家做起跑堂这类活计并不常见,玉春楼的几个女伙计却是利落的很,虽束起袖口,挽着抹布,却也整洁大方,年轻者则有心在细微处打扮,或有梳着双髻的,行菜时红珠耳坠微微晃动,俏皮得紧。
陆清和凝神看着菜牌,似乎对菜品很有兴趣似的,逐个念道:“要一碟琥珀糖冰盘,一碟‘琼珠碎’,一碟子‘金风玉露’,一盏碧螺春。”说罢,便静静等待着。
果然近处传来一泠然清脆的女子声音:“‘金风玉露’卖完了。”
陆清和抬眼望去,谢辛辛欹坐在账房前,故作姿态叹了口吁长婉转的气。一张桃花面,云鬓柳眉春杏眼,这双眼含着假意的郁结,使本该妩媚生情的样貌倒透出一份古灵精怪:
“唉,当然了,客官若是想吃,倒是可以加价让厨子特做一份。”
“只是我玉春楼这‘金风玉露’,要以桂圆、莲子、糯米、牛乳制成米糕不说,还需春分时的百花蜜与白糖一同熬煮成型,再将米糕倒入锅中,拉扯出金色的拔丝。如此费时费力,要为公子特做一份,价格也是不菲。”
陆清和温润地笑着:“掌柜请说。”
谢辛辛顿了顿。她早已看出这位气质独绝的公子爷便是佘半仙口中北瑛王府的贵人,方才只是信口胡诌,想试探一下这位贵人财力如何,能不能用钱搞定罢了。
俗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若非到迫不得已,她也不愿用上美人计。
“五……呃,十两。”她狮子大开口,说完便有些忐忑。
眼见这公子果然皱了皱眉,谢辛辛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心想十两银子都付不起,那就是没钱。没钱就好办了,她玉春楼背靠王府,那奉承王府的银子从她这如流水一般地过,使她光靠抽利便有了不少家底。
到时只消用银子砸他,给他吃给他穿给他买,不愁和这人成为朋友。取信于他,又有何难?
“既是如此精巧复杂的点心……”
陆清和似在考量,终于说道:
“五十两便五十两。”
谢辛辛呼吸一滞。难道是认错人了,或许此人只是寻常来吃饭的纨绔公子哥?
“你是哪家的少爷?”她忍不住问。
“见笑了,陆某自云京来,只是北瑛王府一介门生。”
陆清和随口应付,谢辛辛却听得咬牙切齿。谁能料想王府门生都如此富裕?
既花钱的路子无法走,便只能牺牲一下美色了。谢辛辛想到就干,立刻挂上温柔笑意,左脚绊右脚,柔若无骨般要摔向那人身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软玉温香入怀,不信他不悸动。
刚刚身子将斜,忽地楼上厢房中传来嚷叫,似有桌椅推搡之声,大堂的食客们茫然地抬头,陆清和也抬眼望去,听得二楼有人粗鲁地叫骂着:“你这伙计偷了郑爷的玉佩还想赖?玉春楼真真是不成气候。”
谢辛辛往前一个踉跄,登时忘了动作,直迈着步子往二楼行去,推开门却嗤笑出声:“我倒是谁,空口白赖地污我伙计的清白。这不是西街郑公子么。怎么着,自家厨子喂不饱你这个饭袋子,跑我玉春楼来讹饭吃?”
食客们听得此话,嘘声阵阵。这郑公子的名气也是莲州头一份的,乃是出了名的酒囊饭袋,仗着家中有钱有势,这些年不学无术,只会四处赌钱吃酒。
厢房内,一位瘦削的女伙计似是受了打,扶着脸愤恨瞪着郑家下人不出声。这郑公子倒像是个天真有气性的,被谢辛辛说得急了,高声道:“你……我听说你家糖酥酪好吃……才来的,这女子进来温个茶,我身上的玉佩就不见了。除了她还能是谁?”
“茗琅,你说。”谢辛辛示意那捂着脸的姑娘。
“掌柜的,我没有。”茗琅发恨道,“我没瞧见过他的玉佩。这郑家小厮非要搜身,我女儿家,怎可让这等蠢物搜我的身!”
郑公子的小厮听得她这样骂人,直举起所佩短刀的刀鞘要向她砸去。
“放肆!”
“且慢。”
谢辛辛与陆清和的声音同时响起。阿凤不知何时已闪身到了小厮面前,手脚极快地夺去短刀。谢辛辛上前一步护住茗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且慢。”陆清和从地上捻起一截碧色棉线混着金丝的丝线,平静道,“郑公子,这可是你所失玉佩的佩绶?”
郑公子经眼一看,大呼果然是,直言道:“这厢房只有你和我家下人进过,我这配绳落在此处,还说不是你所为?”
“莫急。”陆清和将那截丝线以指腹摩挲,碧色的棉线与金丝渐渐离分,线头绽开成小小的花状,只是半边的花丝偏长而半边偏短。
阿凤跟在陆清和身边多年,一眼便知:“这佩绶并非遗落此处,而是被利刃所割,才致此状。”
于是递上夺来的短刀,由陆清和抽出刀刃,在那丝线上轻轻一划,便割出个一模一样的裂面来,再一捻,便是一模一样的半长半短的线头。
陆清和不看众人,只慢慢地捻着这截线头,补充道:“还需得恰好是此种单面开刃的刀身,才能割出如此斜角,庖丁用的双面刃菜刀是不行的。”
其声如珠玉,在厢房内清脆回响。谢辛辛心中一动,探究地向他望去。
郑家公子傻了眼,尚未回神明白过来,那小厮已扑通便跪了下去,抖着哭腔道:“郑爷饶命……我家奶奶走得急,家中棺材钱都凑不够,这才昏了头……”
“你,你……回家里再发落你!”郑家公子抬起脚来朝那处踹了一记,方朝谢辛辛与茗琅处无赖道,“……对不住……才怪!你害我丢了脸,我要回去告诉我娘!你等着!”
见那郑公子自顾自嚎啕着冲了出去,大堂食客看够了热闹,便各回各桌。觥筹交错声复起,掩盖了二楼的这场闹剧。谢辛辛扶着茗琅欲走,经过陆清和时,轻轻地道了声多谢。
“小事,无妨。”陆清和面上仍是淡然,声色不显,“谢掌柜小心,地滑易摔。”
谢辛辛没细想这句话的深意,才要走过,陆清和却微一挡她,“你决定饶过他?我家阿凤武功不错,若有需要,替你教训他一下也无妨。”
她歪头想了一息,眨着眼道:“他丢失玉佩,生疑也无错。只是他太蠢,轻信表象,还要大张旗鼓。然,鸡脑如豆,天生固然,非其过也。”
陆清和一滞,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谢辛辛却忽然想起正事还没做完呢,惊呼一声“哎呀”,松开手便朝陆清和身上跌了过去。
她自独立门户后还未涉过情爱,因此接近目标的计划也十分简切了当:先“无意”跌入此人怀中,再小意温柔恩谢贵人相扶,然后泫然欲泣哭诉女子不易,引他酸心疼惜与她终身相许。
怎料这一扑,却被陆清和早有预知似的、稳稳当当接了个正好。他伸手扶着谢辛辛的双臂,丝毫没让她近身一点。
计划第一步宣告失败。
可她也并不是踣不复振的性子,一次不成便等下一次。谢辛辛仰面朝他粲然一笑:“地果真滑。”
陆清和也微微地笑了,轻声道确实。
“多谢公子,”她顺势借力起身,面上渐渐忸怩,想象着玉春楼往日所请歌姬们弱柳扶风之姿态,云娇雨怯地试探,“为了答谢公子,请问公子从北瑛王府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呀,妾,愿为公子分忧。”
风格转变之快,令对面额角一突,好心提醒:“谢掌柜,你方才还讥嘲人蠢笨如鸡呢。”
“天下之人才德各殊,你能牙利齿也是长处。哪怕并不温柔婉顺,我也不会笑你的,实在不必如此。”